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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空谷足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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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似乎一夜之间挥别了枝桠,萧瑟清冷的冬日如约而至,恢宏的城池少了些绿意点缀,无端显出几分寥落来。
偌大一个宫城内除去呼啸的风声外寂寂无声。
沉闷肃穆。
燕帝即位二十四年,皇权空前集中,他正值壮年,行事向来雷厉风行,这一病,倒是将南燕一积数年的痼疾顽症都激了出来。
如今他病着,奏章陈表依然雪片一般飞向御前,这偌大深宫朝堂,竟无一人可分担重任。
肃王重将之责,临阵不可擅动。
定王守着水军后方,亦不能动。
静王无能、五皇子久病、九皇子年幼。
若是太子仍居东宫,一国储君,以其品貌,以其心性,足以当监国之责。
可沈卓一意孤行,沈玠只能碌碌于袁州一院,守着已有七个月身孕的云氏。
好在赵阵亦似乎接受了护卫废太子的职责,尽心竭力,袁州委实高枕无忧。
而安王……
安王自幼有城府,十四岁起便赴明州海州,一直领水军事,在军中亦有威望。
与肃王沈璋不同,他因军功得燕帝器重,却又因心机城府为沈卓不喜。
他未曾为难沈梦寒,沈梦寒便也敬他三分,毕竟得罪一个伪君子真小人,比得罪一个真君子要危险太多。
若是沈卓属意安王,却是万万不可的。
此人气量极狭,若是他做了太子,那南燕便无沈玠沈璋的容身之地了。
这一次燕帝没有为难他,暖辇一路抬进了长安宫。
整座宫苑似乎都随着沈卓突如其来的重病而颓败了。
沈梦寒知道,以沈卓之心气,功败垂成,必定是不甘的。
与北昭一战,沈卓元锋皆筹谋十数年。
沈卓雄心勃勃,一直通过沈梦寒与草原铁骑暗通款曲,意图吞并北昭,一统中原。
而元贺亦暗示过他,元锋也同样通过质子勾连倭国。
这亦是沈梦寒未曾着意调查安王的原因,既然倭国有意与北昭有交,那来犯便是迟早之事。
这一战,如无意外,很可能还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如今沈卓这一病,结局更是难料。
他在殿外脱了大氅,缓了一缓,去尽寒气方才被引进暖阁,那服侍他宽衣暖身的女官,正是上次他随意指派的那一位,她气质不凡,沈梦寒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那女官敛目垂眸,目光始终向下三分,平和又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这些琐事,信手拈来,不急不徐。想必平日里,也是这长安宫中深受倚重之人。
她引帘请沈梦寒入内,徐徐一礼。
暖阁中,竟然只有他们三人。
沈梦寒恭敬地行了大礼。
从前无功尚可强硬,如今有功,反而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与曲意。
他这样的地位,不功不过,或是适当小过方是容身之道,出色易被诸皇子忌惮,小过燕帝于情于理都会替他遮掩。
因而他南归这一年间,做事亦不十分用心,只求无过而已。
可是这一次万不得已出手,不仅不能为外人道,更要小心应对各方的猜疑与忌惮。
封宫退朝、顶撞燕帝都是实打实的做下的,沈卓如今隐忍着不发作,却不能保他一辈子都不受此要挟。
沈卓只微微掀了掀眼皮,淡声道:“坐罢。”
锦帐遮风亦遮了光,寝殿内燃了数千支明烛,通明如白昼。
安静的大殿中除了呼吸声,便只余灯花燃爆的微弱声响。
无端令人压抑。
果真不出沈梦寒所料,沈卓开门见山道:“小隐以为,此时哪位皇子监国合适?”
沈梦寒对答如流:“庶人沈玠。”
沈卓眉头紧收。
这显然不是他属意的答案。
沈卓道:“安王如何?”
沈梦寒沉吟片刻道:“水军虽设博鳌将军,但论其号召力,论其统兵之力,皆不如安王殿下。”
言下之意,沈琛不能动。
沈璋与沈琛相争已久,目前还只在疆场上角力,若是一个统军,一个监国,怕是要出大事。
沈卓不快道:“北人不习水战。”
沈梦寒轻叹一声道:“陛下,正允七年始,元锋征蓬莱,越十年而下,蓬莱并入北昭版图,而历年齐鲁道军帑靡费不止,屡增不减。”
“陛下以为,仅为守区区蓬莱诸岛么?”
沈卓默不作声。
沈梦寒知道,若他真的是下定决心召安王回京,便不会多此一问了。
有犹疑,乃不决。
而后沈卓未再提起此事,只命沈梦寒率黑衣羽林整肃宫苑,收拿庾盛原朋党。
此事程锋一直在做,首尾自还对得上。只是关于齐妃去留,沈卓道:“那日应是意外,不必追究。”
沈梦寒迟疑了片刻道:“可否允草民见齐妃娘娘一面?”
沈怀瑜与沈碧自知不免,早已相继自尽。
沈梦寒始终觉得有些不太踏实。
沈怀瑜为何要与那庾盛原勾结,他父亲虽亡故,沈卓待他兄妹虽不够好,但也绝算不得苛待,除非,是庾盛原许了他们更大的好处。
沈卓摇摇头道:“算了,小瑀病重,一直在汤泉行宫养着,别令她徒增烦忧了。”
沈梦寒只得应道:“是。”
该讲的都讲完了,寝殿内便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沈卓目光在那一直随侍在侧的女官身上流连一番,轻声道:“这女子,你喜欢么?”
沈梦寒心下微寒。
沈梦寒淡声回道:“回陛下,我不喜女子。”
沈卓平平地望着他:“试试看,不喜欢,放一边便是。”
那女官上前,郑重一拜。
无一丝婉媚之姿。
“她名重华,在我身边已逾十年。虽无殊色,但好在知书达礼,行止有度,仪容甚整,从未有媚上娈迎之事。”沈卓道:“过几日我下道旨,再给你送上门去。”
这是连拒绝都不能了。
沈梦寒一时讲不出话来。
暗暗告诉自己只是隐阁中多了一个人用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他说服不了自己。
这是陛下金口玉言赐给他的人,在旁人眼里,这便是他的女人。
死了一个唐成,便要再赏他一个重华。
一丝委婉都无。
他的心在冰与火之间交替煎熬。
他不奢求沈卓感激,亦不奢望父亲爱怜。
可是他不能这样随随便便送他眼线、钉子,甚至枕边人。
帝王心术。这不是在赏他,这分明是在轻贱他。
沈梦寒手指死死抠在掌心,他分明面无表情,浑然不知自己的伤心与委屈在沈卓面前有多无所遁形。
令沈卓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忍。
然而他只是冷声道:“下去罢。”
自上次撕开了那薄薄的一层面纱,父子两个连虚与委蛇与虚情假意都不愿再做了。
沈梦寒起身,浑然不知自己如何走出沈卓的寝殿。
重华替他拢好大氅,将手炉放到他怀里,忽然轻声道:“公子怕是这世上,见过陛下最多情绪之人。”
沈梦寒回过神来,冷冷地觑她一眼。
这可不似沈卓口中“行止有度”之人会讲出口的话。
重华娴熟地打开殿门,宫人与侍从鱼贯而入,重华向沈梦寒一礼道:“恭送公子。”
沈梦寒踏出门去,殿外的日光铺天盖地,晃得他站在殿门外怔了一怔,方才看到殿外站了个意外的人。
他虚虚一礼:“十公主。”
沈莹亦回了一礼,含泪轻声道:“父皇可大安?”
沈梦寒直起身来,漠然道:“大安。”
大不大安,干他什么事。
沈莹咬着唇,站在殿外一动不动。
泪含在眼中,却迟迟不肯落下来。
重华亦跟着沈梦寒走出来,向沈莹福了一福道:“陛下已歇,十公主请回罢。”
沈莹泫然欲泣,却也不纠缠,向她还了一礼便扭头向宫门外走去。
身边竟然未带一个人。
重华心下觉得不妥,刚欲开口唤住沈莹,便见沈梦寒向前两步,男子步幅略大,几步便已与沈莹并肩。
温声道:“陛下无事,公主不必忧心。”
她不过只是个小孩子罢了,生母地位低下又早亡,宫人自未那么尽心。
燕帝是个极有分寸的父亲,他对沈莹有打算,待她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他物伤其类,竟觉得恻然。
谢尘烟向来想哭便哭,偶尔忍了那么一会儿,得了一点疼爱,便要邀宠。
而这小姑娘,眼睛虽红着,泪意却已生生咽下了。
沈梦寒温声道:“想哭便哭罢。”
沈莹吸了吸鼻子道:“哭没有用。”
沈梦寒哑然。
她抬头望向沈梦寒道:“听说你在北昭很多年。”
沈梦寒愣了一下,微微颔首。
沈莹小声道:“谢谢你。”
沈梦寒心中酸软,五味杂陈。
出生入死一十二年,这是第一个南燕人,对他道:谢谢你。
他恍然发现,他是很怨怼、很委屈。
一个小女孩的一句话都能安抚到他。
他一个人行过千里雪原,走过冰河万丈,一点微不足道的暖便能溺毙他。
沈莹道:“姐姐道,如果没有你,她便被嫁到北昭去了。”
她想了一想道:“她很感激你,她说你是我们南燕的大英雄。”
沈梦寒站在这个十四岁的女孩面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还是很在意、很在意的。
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其实不过是在期待这一声“多谢你”。
“你是我哥哥么?”沈莹又问道:“姐姐说虽然不能在人前这样叫,但你的确是我哥哥。”
她的眼睛同谢尘烟一样,又黑又亮,装载着这世间最深重的诚恳与热望。
他不能不回应。
他轻声道:“是。”
沈莹垂下头道:“她们说父皇要死了,我很害怕。”
沈梦寒柔声道:“不用怕。”
沈莹追问道:“没有父亲,我会被嫁到北昭去么?”
她自言自语道:“或者更远一些,嫁到草原去。”
沈梦寒的语气有些涩:“不会,你还有很多哥哥,没有了父亲,哥哥也会保护你。”
太通透了,活得便会比旁人辛苦些。
沈卓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心思,这个念头也曾在他的识海中一闪而逝,当年有多无动于衷,如今便有多无地自容。
沈卓的好大喜功酿成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又为何要无辜的女儿家来承担后果?
沈莹懂事道:“太子哥哥已经走了,他们不会保护我。”
沈梦寒脚步一顿。
沈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