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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破土而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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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允十年的冬日,城外大户的宴会到楼中点了沈梦寒前去抚琴,那大户向来喜欢年幼的童男童女,在青楼中格外好看的沈梦寒,自然也是他的觊觎对象之一,他银钱出得大方,鸨母便动了些心思,一口应了。
冉紫云自是断断不肯的,被鸨母发狠打断了腿,直接关了起来。
沈梦寒本就生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再刻意打扮下,更是不辨男女。
席间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间便变了味道。
年幼的沈梦寒武功再好,当年也只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
果断舍了琴,拼命逃出别院。也是运气好,走投无路之时,迎头便撞上了太子回城的车驾。
年少的太子听到争执,掀了帘障,随意看了他一眼,便笑了:“哟,这是谁家的小孩迷路了?”
寒冷的冬日夜晚,他穿着绝非良家子身着的薄透衣衫,饰眉涂朱,纵是寻常乡野村夫也识得清他的身份。
见多识广的太子殿下却仿佛瞎了眼,下车用自己的衣袍将他裹了,感到他不由自主的颤抖,轻拍他道:“别怕,哥哥送你回家。”
沈梦寒轻轻执起沈莹的手,轻声道:“七哥送你回宫,七哥可以再陪你走一段路。”
此后不久,便听到那大户被治罪的消息。
再后来他被沈卓送去北昭,只在离京的那日又匆匆见了沈玠一面,而沈玠却早已不记得他了。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在他还不是沈玠弟弟的时候,便早已经从他身上体会过与生俱来的惜贫怜弱之心。
他得到过的暖太少,别人给过他一分的暖,他便愿还以天下皆春。
宫城寂寂,几只狸猫蹑手蹑脚地穿过,脚步轻盈。
沈莹轻声道:“这是齐妃娘娘的猫。”
沈梦寒脚步一顿,若无其事问道:“齐妃娘娘爱养猫么?”
沈莹点点头,有些艳羡道:“大家都爱养猫。”
只可惜奶娘不准她养,姐姐亦不喜欢这些东西,阖宫上下,怕只有她宫内没有几只小狸猫了。
待他们回到阁中,竟然有人比他们还早到了隐阁。
周潜在正厅中用茶,见沈梦寒与谢尘烟回来,有些责备地望了他们一眼。
十数名大汉娘子带着包袱行李,恭敬地肃目候成一排。
个个膀大腰圆,却非习武之人。
谢尘烟与小花良月互相对视一眼,默默向门口退了一步。
沈梦寒也很无奈,不禁想到昨日里心字的话来:“那静王在金陵城中出了名的草包无能,只是他府中有一名姓荆的娘子,出身我们楼中,见地颇不一般。”
想来这主意也不会是沈瑄那个酒囊饭袋想出来的,必定是出自那位荆娘子之手了。
连沈梦寒都想替她喝一声精彩。
这些厨娘伙夫大多都是良人,已经进了隐阁的门,送回去,想必静王府也不敢再收留。
沈梦寒道:“实在惭愧,叫诸位失了王府的职位,诸位若是愿意留下,月银与在王府中一般,若是不愿,在下愿出遣银,赠诸位盘缠还乡。”
那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都现了动摇之色,却无人敢擅动。
沈梦寒只得出言道:“不知哪位是醉仙居的师傅?”
一个中年汉子出列道:“是在下。”
沈梦寒道:“醉仙居久不营业,城中百姓惦念已久,都颇为遗憾,若是师傅愿归醉仙居,那是再好不过。”
那师傅眼中含泪,踌躇良久方才咬牙道:“我自是舍不得我的店,只是怕静王殿下再去我店中纠缠。”
沈梦寒沉吟道:“若是如此,师傅便尽管来隐阁中寻我,若真是哪位王爷贵人强取豪夺,我自会为诸位出头。”
几番商议,隐阁中出了马车,将几位远道的师傅送回了家,有两位师傅家中无人,自愿留在隐阁,便也安排他们住下。
谢尘烟更是由衷地高兴,将醉仙居的师傅送出了好远,一路搜肠刮肚地夸赞了一番,那师傅见他是真心实意喜爱自己的厨艺,更是尤为高兴,许诺若是今后有隐阁中人到醉仙居用饭,出示腰牌,皆不必再付饭费。
谢尘烟却觉得不妥,毕竟隐阁这么多人,若是其中有一二个无赖可怎么了得?
讨价还价之下,勉强同意除酒水外,饭菜尽打七折。
阿戊便是这无赖之一,听了他们少主的话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嘴上吹嘘道:“少主果真英明。”
祁茂从承平侯府出来后便留在了隐阁,他如今是有正式编制的隐阁中人,考虑到要时常出门办事,便告知了账房将月钱直接发放到阿戊手中。
阿戊俨然成了他们照月门中最有钱的一位下属,阿甲等人艳慕不已。
如今醉仙居重开,自然便多了一个阿戊慷慨解囊的好去处。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送走了醉仙居的大师傅,谢尘烟又踢踢踏踏地回到阁中。
江南的冬日虽然还未曾落雪,但景色荒僻,草木凋零,别有一番清冷。
路过挽翠阁,满池的残荷败叶,谢尘烟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无端端眼中有些湿意。
过了良久,却觉得脚下有些拉扯之感,一垂目,竟然是阿黄在咬他的衣摆。
他蹲下身,将阿黄抱了起来。
阿黄惬意地闭了眼,在他掌心吐出一颗莲子来。
“能活!”
“不能活!”
小花和良月互不相让。
谢尘烟更是不知所措。
小花信心满满道:“梦寒哥哥屋子里暖和,同夏日里一样,一定能活。”
良月道:“再暖和没有太阳,也不会开花的。”
谢尘烟瞪着小花:“不许你这样叫他!”
小花耍赖道:“他比我年长!就是梦寒哥哥!”
谢尘烟气极:“不许你叫!”
小花道:“叫梦寒哥哥来评评理!”
谢尘烟气势汹汹地将莲子从她手中夺走:“我自己种!不用你了!”
走出外殿,又气势汹汹地回来道:“我们阁中只能有一个小花!”
小花一想,竟然也同意道:“是不能有两个小花,快给你的马改个名字!”
谢尘烟道:“你来得迟,你改名字!”
先来后到,有理有据。
小花深以为然,沉吟道:“我叫花花?”
良月道:“花花也有了。”
小花又道:“阿花?”
良月为难道:“也有了……”
“大花?”
“有……”
“二花?”
“也有……”
“三花?”
“还有……”
小花崩溃了:“我不要叫四花!”
谢尘烟肯定道:“就这么定了。”
江湖中谁也不知道,后来隐阁中以蛊冠绝一时的相四娘的名字,竟然是这样来的。
谢尘烟扫视了一圈,在沈梦寒的书案上寻了个青瓷笔洗,小心翼翼地加了半碗清水进去。
想了想又端着笔洗出了门,去挽翠阁的荷塘中盛了半盆水,站在塘边想了一想,又猛地扎进水中,抓了一把塘泥丢在笔洗里。方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房。
“都未能在汤泉行宫中接近五皇子?”沈梦寒拧眉道。
“是。”暗卫应道。
谢尘烟一进一出,诸人习以为常,无人放在心上。
息旋道:“不如今夜属下前去一探。”
沈梦寒沉吟半晌道:“不必,明日我亲自去。”
守卫森严,息旋就算是接近了亦无法与五皇子交锋,不如大大方方地上门求见,他有羽林令在身,谁都无法阻拦。
息旋与暗卫退下,沈梦寒又召来了缪知广道:“元贺欲给纪将军翻案,要麻烦你走一趟北纪城了。”
缪知广应道:“应该的。”
商议了一番,送走缪知广。沈梦寒想着应给元贺写封回信,却突然发现找不到案上的笔洗了。
方才谢尘烟似是从案上取走了什么东西,于是沈梦寒轻声唤道:“小烟。”
事关他的父亲,沈梦寒想着也理应知会谢尘烟一声。
谢尘烟下过了池塘,正在庑房中沐浴,遥遥听到沈梦寒在里面唤他,应了一声便忙不迭地跑出来,一身的水迹,连件衣服都未披。
他耳力好,知晓房中没有旁人,因而也不防备。
少年正是迅速长个子的年纪,长腿细腰,整个人纤细柔韧,玲珑骨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既不厚重粗壮,亦不显得过分单薄。
水滴顺着雪白的足踝落到地上,沈梦寒的心里乱成一团。
声音哽在喉间,半晌才哑声道:“穿了衣服再出来。”
谢尘烟不明所以,雪白的双足随他的话音顿了一顿,在地上来回碾了一碾,留下长长的两道水痕,方才转身回了庑房。
润湿的头发更为乌黑,水滴沿有致的曲线划过,轻盈坠地。
地龙熏得正旺,迅速将谢尘烟留下的水痕蒸腾一空,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
沈梦寒甚至想要去挽留。
他毫不怀疑,若是他有渴念,谢尘烟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奉上。
哪怕他根本不懂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这对谢尘烟公平么。
谢尘烟匆匆拢了衣服,赤足跑回来。
沈梦寒丢了快布巾给他:“擦擦头发。”
谢尘烟坐在他脚边,边擦头发边问:“梦寒哥哥有事?”
他举着手臂去擦头发,那手腕间的红痕便露了出来,刚沐过浴,水泽莹润的手腕间,分外的惹眼。
沈梦寒忍住了不去触碰,本想问他笔洗哪里去了,话出口却是道:“你表兄准备替你父亲翻案。”
话一出口他方才意识到,人家元贺才是谢尘烟真正的兄长,自己又算是谢尘烟哪门子的哥哥?
谢尘烟也懵懵懂懂:“表兄?”
沈梦寒有些吃味,淡声道:“我们从前去北纪城,见过的元贺哥哥,他母亲纪氏,是你父亲的堂姐。”
谢尘烟手臂微微颤抖,布巾下的表情一片空白。
他机械地动了动手指,缓慢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冷静地应道:“哦。”
他不知道沈梦寒讲的是谁。
他不记得了。
可是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正常的,是他自己。
沈梦寒未能察觉他的异样,继续道:“缪知广的父亲曾在你父亲手下谋事,纪氏一案时他恰巧在草原做客,因而逃过一劫。”
沈梦寒轻声道:“杨进已死,北昭朝中应不会有什么阻力,你若是想亲眼见证,可以随缪知广一同去北纪城。”
谢尘烟小声道:“我不想。”
他不想,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他知道沈梦寒会替他处理好一切。
他最恐惧的是,会不会有一日,他连沈梦寒是谁都不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