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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万物初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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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真的是蛊和针起了效力,谢尘烟渐渐开始平和,无意识的时候越来越少。
心字夜间给他施了针,清晨醒来时良月喜不自胜地告诉他道:“昨夜里公子醒了。”
谢尘烟愣愣地看了她半晌,而后穿衣、洗漱,安安静静地走出门去,一路逶迤,草木凋零。
他却觉得万物初生,生机勃勃。
他比上一次更要平静。
他开始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与沈梦寒往后许多年的人生,突然陷入长久的沉睡,毫无预兆地醒来,无休止的轮回。
每一日都将是上天的恩赐,直至有一日,他们共同坠入永眠。
他要学会接受。
谢尘烟无法自控地弯下腰,按住自己澎湃跃动的胸口,有什么正在破土而生,在他血肉里迅速生出细嫩盘结的根,舒展出蓬勃新生的芽。
他突然发觉他的心是满的,那里面满满承载了一个人,他的命是他的,他的心也是他的。
沈梦寒清醒不久,宫中便来了传召。
谢尘烟的不开心都变得萎靡不振。
蔫蔫地给沈梦寒静身,蔫蔫地给他穿衣服,蔫蔫地替他束了发,蔫蔫地陪他用饭。
沈梦寒安抚地摸了摸谢尘烟沮丧的小脸,温声问:“这是怎么了?”
他大病初愈,没人会将谢尘烟之前失控的事拿到他面前讲,连息旋的伤势都只道是与庾盛原对阵之时内伤未愈。
缪知广都在良月的威逼利诱下保持了沉默。
谢尘烟蔫蔫地道:“早去早回。”
沈梦寒探究地看着他,若是从前,谢尘烟只会一迭声地道你能不去么?带我去好不好?
沈梦寒握着他的手道:“今日我们一同送心字姐姐回问渠楼,明日再入宫。”
谢尘烟缩回手道:“息旋哥哥去送好了。”
沈梦寒掌心蓦地一凉。
他的手保持着一个虚握的姿势,半晌才慢慢收回来。
谢尘烟也一惊,抬头迅速瞥了一眼沈梦寒,无端有些难过。
他有些无措地在膝上搓了搓手。
他哪里像沈梦寒的侍卫,叫他行东他行西,叫他朝南他朝北。
遇事先顶嘴,什么时候都要撒娇讨一番饶。
谢尘烟小声嘟哝道:“我也去么……”
沈梦寒深深地凝望着他。
谢尘烟小心翼翼道:“我们一起去罢。”
沈梦寒温声哄道:“我们带良月和相姑娘一起去醉仙居吃烤鹿肉好不好?”
谢尘烟私心里并不想带良月和小花去,却仍乖乖应道:“好。”
沈梦寒觑他面色,竟也不是多开心的样子,这个年纪的少年,他也拿不准他到底想怎样,心下失落,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一时无言。
待出门上了马车,缪知广期期艾艾地道:“公子,我能同您讲几句话么?”
沈梦寒有些意外。
缪知广脸上微红,恳切道:“单独讲几句话。”
又对谢尘烟趾高气昂道:“你下去。”
自从知道谢尘烟是纪朝的儿子,缪知广待他便更加的不客气。
一对上缪知广,谢尘烟向来有些难缠,此时竟自己掀开帘障,跳下马车,扬着头对沈梦寒道:“我骑马。”
他这样懂事,沈梦寒心上酸酸楚楚,强迫自己忍下涩意,微微颔首。
缪知广在马车里向沈梦寒跪下,脸上越来越红,小声嗫嚅了半晌才道:“公子,我想娶良月。”
沈梦寒心上一震。
这个时候,第一个涌上来的念头竟然是:谢尘烟怎么办?
他与缪知广争风吃醋这样久,会不会不开心?
缪知广见他迟迟不应,又继续道:“良月也同意了。”
沈梦寒迟疑了一晌,缓声道:“我要先问问良月的意思。”
缪知广知道这便是应了,大喜过望,叩首道:“多谢公子。”
沈梦寒心中乱成一团,垂眼看着他,略皱眉道:“她知晓你的身世么?”
缪知广亦有些茫然,抬首道:“这……不重要罢……”
待到那件事一了百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北昭、回草原,这也要告知良月么?
沈梦寒有些严厉道:“婚姻非儿戏,你应该坦诚。”
缪知广瑟缩一下,垂首应道:“属下知道了。”
沈梦寒微掀开帘幕,看向小花背上垂头丧气的谢尘烟,心上不由得更为酸楚。
谢尘烟求而不得,他何尝又不是求而不得?
到了醉仙居,沈梦寒与谢尘烟竟然都有些意外,从前门庭若市的醉仙居如今门可罗雀,只剩几名伙计凑在一起打骨牌,见人来了亦只是懒洋洋道:“用饭?不开咯,大师傅被抓去静王府掌厨喽!”
又起身拍拍堂中桌凳道:“店里物什出兑,客官若是看上了,便宜出!”
见谢尘烟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以为是感兴趣,殷殷地举着一只板凳凑近给他瞧:“我们这是百年老店,一桌一凳都是掌柜几代人攒下的,瞧瞧着凳子,百年油木,结实得很!从来未摔到过哪位客人!”
谢尘烟闻言更为低落。
他不喜欢这样的物是人非之感。
为什么才短短几个月,就什么都变了呢。
沈梦寒本没有什么感觉,这世道向来如此,弱肉强食,豪富之家争相攀竞,更何况这是帝都之中,遍地都是皇亲勋贵,这酒楼生意做得再大,亦不过是些任权贵拿捏的升斗小民。
只是他一转身,竟然见谢尘烟眼圈微红,黑湛湛的眼睛里包了两汪泪,怯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梦寒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大步走过来,轻轻抚他头上的翘毛,柔声道:“不过是个静王么,去他府上吃便是了。”
静王府胆战心惊地接待了突然上门的沈梦寒一行人。
沈梦寒在白鹭台之时人人侧目,与承平侯之间的龃龉虽不知何起,但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月余前他突然率黑衣羽林封宫城皇城九门,纵马入宫城,矫诏取消望日朝会,事后参奏的折子雪花一般的递上,却全都留中不发,未得到任何追究。
之后陛下便抱病不出,却以雷霆之势削了承平侯和安平县君之爵,未定下罪名前便先行抄家,相关不相关之人通通送进了诏狱,不久便传出沈怀瑜与沈碧的死讯。
如此行事,京中谁人提起公子隐不闻风丧胆。
一听是沈梦寒带人上门,静王当即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待到悠悠转醒,却只会拉着妾侍的手哀哀作声。
那妾侍倒是有几分胆色,正色道:“不论公子隐为何上门,王爷在这里便躲得过去了么?不如先好生招待着,觑情形再做打算。”
静王怂得在榻上缩成一团,涕泪俱下道:“我不要见他!”
那妾侍指挥下人,勉强将静王拾掇成个王爷的样子,强拉着他出门道:“王爷贵为皇子,难道还要被个官伎的私生子看扁了?”
“他想拿捏谁,还不是易于反掌?”静王嚷道:“他连父皇和前太子都敢顶撞,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那妾侍颇看不上他身为皇子,竟然这般妄自菲薄,冷笑道:“殿下又未曾做下什么亏心事,怕他做什么?”
静王沮丧道:“二哥活得如同圣人一般,都不敢道无瑕,我又哪里来的自信,自认自己白璧无瑕?他想收拾我,小错也能被他拿住!”
那妾侍叉着腰道:“今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王爷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一边指挥着下人给静王换衣,一边唤了侍卫来将沈瑄拖了出去。
静王不肯出来,沈梦寒已然吩咐了静王府管家备鹿肉,又钦点了叫从前的醉仙居大师傅掌厨。
管家不敢怠慢,未待静王嘱咐,便先行备了好酒好菜,着下人仔细招待。
缪知广亦狐假虎威道:“我们公子不饮酒。”
管家陪笑道:“这茶亦是好的,是今年方才摘的秋茶,闽中快马加鞭送来,摘下不过十日。”
沈梦寒微微颔首。
他目光跟着谢尘烟,见他多拣了几箸水晶肘子,不禁微微含笑。
管家察言观色道:“这肘子是从前京口寻香楼的大师傅做的,只选黔中道的琵琶猪,且要运抵金陵现杀,低于五十斤,高于六十斤的通通不要,只留这肘间三分肉。”
沈梦寒冷笑重复道:“寻香楼?”
这小小一片肘花便要花这样多的功夫,这静王的确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做到了极致。
那管家道:“是,他来王府掌厨,寻香楼便关了。”
言语间战战兢兢,显是也反应过来这事做得不大地道。
沈梦寒随意点了一样看起来最寻常的道:“这个呢?”
那管家躬身道:“这汤头是十二珍熬的,豆花是梯产的头播黄豆,只取最早收成,豆子用高汤浸过,一斤筛出一两,再点卤。”
沈梦寒笑道:“又是何十二珍?”
“滇南火腿丝、浙东冬笋丝、太湖银鱼丝、寒地木耳丝、鲜白蘑菇丝、琼州鸡鸡丝与蛋皮丝、东海紫菜丝、渤海海参丝和蛭干丝、南洋燕窝丝和鱼翅丝。”那老管家战战兢兢回道。
谢尘烟咋舌,不禁好奇地去拣了一些。
沈梦寒道:“如何?”
谢尘烟仔细的品尝了一番,皱眉嘟哝道:“这不就是大煮干丝么……”
还讲得那么夸张,一年四季,天南海北的。
小花闻言本是惊叹不已,尝了一尝却也附和道:“真的诶……”
沈梦寒微微摇了摇头。
劳民伤财,便只为这寻常人尝不出的一点口感。
见沈梦寒不再讲话,谢尘烟一边不停地向嘴里填东西,一边小心翼翼道:“其实我们家已经很好了,也不缺什么。”
沈梦寒失笑,他算是知晓了,谢尘烟终于见识到了真正的人间富贵乡,开始偷偷嫌弃起隐阁又小又穷了。
还要变着花样温言安慰他。
静王已行至饭厅门外,闻言脚步便一顿,那妾侍在他身边冷静道:“今日公子隐问了什么菜色,点出了什么人,多瞧了几眼哪个物件,明个将这些人与东西一交送予了他便是。”
静王尚有些犹豫,那妾侍揪着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道:“我的爷,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么?”
静王被自家妾侍推搡着上前,遥遥向沈梦寒一礼,恭恭敬敬道:“七哥。”
这一声“七哥”唤出了口,静王心上便悄悄松了一口气,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比沈梦寒晚出生了那么几日,又庆幸自己一心好吃懒做,目前还从未做过任何得罪他的事。
这声“七哥”如今叫得可谓是百转千回,涕泪俱下。
心甘情愿。
沈梦寒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叨扰殿下了。”
并无起身还礼的意思。
龙生九子尚各有不同,同为沈卓之子,静王亦算是朵奇葩,他不到弱冠之年便封王建府,并非是如肃王、安王一般的功绩,乃是因此人贪于口腹之欲,喜好搜刮各地美食名厨,沈卓将其早早打发了,免得其宿在宫中,阖宫不得安宁。
迄今看来,亦不算大过,沈梦寒不打算为难。
静王府上下胆战心惊地伺候了数个时辰,待到谢尘烟诸人酒饱饭足,沈梦寒方才起身告辞。
静王将他们一行人送出门去,直至隐阁的马车徐徐离开,至前方巷口转了一个弯便不见了踪影,还有些摸不到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