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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人的缠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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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们想得不一样,翟羽见从来没有成为我名义上的女友。没有一天。
从那天的休息室告别以后,或者说,告别最后那场盛大的仪式以后,我们回到各自本来该有的轨道。就好像两颗小行星,眼看着要相撞了,却发现各自的轨道被某种力量修改,不得不分别退让了一步,只好擦身而过。
我为此恭恭敬敬地请教过微积分教师,发生这种情况的概率有多少,他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把我从头到尾打量一番。
出门,右转,天文系。走好不送。
和每一个人的大学生活一样,我们在贫乏中创造惊险,在简单中寻找刺激,在庸庸碌碌中学会做一个正常人。
以生理结构而论,大学带给人的改变。进入大学时,身体上的器官该长齐活的都已经齐活。唯一还没有长完全的可能是脑回路,这不是说在物质层面大脑到了大学才开始发育,而是说躲在脑回路里面弯弯绕绕的地方,好像到了大学里才有小人从细胞里长出来,钻进隐秘的回路,把每一条通道、每一间密室一一照亮,把那些无论是龌龊还是圣洁的地方拍下来,甚至再赠送一份改造图纸。
“鸣野,你该理发了。”小人说。
“东区理发店的老师傅休假了,别人不去。”我说。
“可以试试他叫Tony的儿子。”小人说。
“他那名字的读法还是我教的呢!”我说。
“下次在课堂上玩弄头发屑被后排女生发现的时候,不要怪我。”小人说。
“头发屑跟理不理发有什么关系。”我说。
“我想说的是她已经默默注意你很久了。”小人说。
“不好意思,我看不见。”我说。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小人说。
“滚开。”我说。
小人砰地一声踢上门,在脑细胞里面生闷气。
不过,过了一会儿,小人又溜出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问我:“中午去哪个食堂吃饭?”
“中午不吃饭。”
“南边食堂新出了清蒸鱼。”
“走。”
每天,这种和小人的对话会出现若干次。我要感谢小人的一点是,他总能告诉我记忆里似乎不存在的东西,而且总能起到莫名的宽慰作用。比如大厨今天兴致勃勃决定做鱼,明天老师会宣布本学期期末考试用小论文代替,诸如此类意外的小确幸。
对于本专业的许多课程来说,众所周知,学习有两种,一种是在期末考试前两个星期的突击学习,还有一种是顺其自然的学法。实践证明,拿到好成绩的办法就是考试前加强背诵,在最短时间把信息塞进去,然后再次遗忘。至于在校园竞争中顺其自然的活法,就是不争不抢,主动放弃奖学金、评优表彰名额的竞争。
遗憾的是,我从小都不是适应突击学习的货色。我这个人的脑回路可能是韧性比较大,就好像是往水池里泼一桶油。据说油的分子会在水面上平摊开来,如果事先知道油的体积,在测量油平摊以后的面积,就可以计算出油分子的直径来。更加奇妙的是,因为某种力学原理的作用,覆上分子厚度油膜的水面会因此难以兴起浪花。据说旧时渔夫出海会多备两桶菜油,遇到大风浪,往海里倾倒可以救命。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脑回路里堵满了油污,没辙儿,只好顺其自然。
于是,正当每次期末考试前两个星期的时候,我就像一名缺乏经验的马拉松跑者,到了需要冲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完全丧失了加速运动能力,从运动配速来看,显然是一条不断下滑的曲线。而多数人,仿佛只需要在最后1000米冲刺,就能完成这场漫长的比赛。结果就是我的成绩始终不高不低,就课业的整体表现而言,实在处在一个令人尴尬的位置。
脑回路小人对这一点颇有怒其不争的感慨,在我一次尝试突击式学习而又昏昏欲睡的时刻,他叫醒我:“哎,鸣野,到了该振作起来的时候啦!”
“我已经学习了一整天了呢!”
“你看对面的女生宿舍,灯火通明,还记得去年你是怎么丢掉平时作业成绩的大好优势的?”
在这一点上我必须引以为豪地说明,尽管敝人的最终成绩差强人意,但多半都是毫无意义的闭卷考试拖得后腿。以平时成绩而言,我的表现达到A的水准不在话下,甚至偶尔可以拿到几个A+。小人看清了这点,也许几位任课老师也对我寄予厚望,但我取得的最终结果却是令人失望的。
这个时候,我也不得不能在内心同意小人的判断,功败垂成,最后一刻的放松奠定了一生的失败。
嘴上依然倔强:“临时抱佛脚,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小人揭穿我的心事。
“My fight is over。”我无力辩驳,随即趴到在桌面上。小人很愤怒,从脑回路爬出来上蹿下跳,但我早已掌握了关掉它的麦克风的办法。只是在我醒来的时候,会发现额头压出来的几道红星,这是小人深夜闹革命的证据。然而,它的兴风作浪最多止步于此。
有一年我学会了作弊,而且采用了最古老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办法,将任课老师考试前所列的重点一一使用我肉眼能够辨认的最小字号,誊抄到裁成一半的32K复印纸上。不要怀疑这种生猛押题法的有效性,事后验证,对于有些科目的考试而言,“重点”的命中率奇高,甚至百发百中,只需要在试卷上从头到尾誊抄一份即可。
21世纪的考试,夹带小抄居然如此奏效,这进一步加深了我对考试的不屑。有一次参观展览陈列古代科举器物的博物馆,其中“作弊”的展区让我印象深刻,想来这些器物曾经的主人都是科场上不幸的被查获者,否则这些千奇百怪的作弊工具也不会出现在博物馆里,供后人观瞻。
舞弊被抓的结果自然是极其不堪的,先要挨上百仗大板,如果熬过这关幸而没有一命呜呼,便要充军流放,在宁古塔等地度过余生。羌管悠悠霜满地,如果确有真才实学,或许能够给后世留下几首边塞诗。
我竟然在心里生出隐隐的同情。转念一想,据说历史上有六百多个状元,但能被后人记住名字的寥寥无几,以粉身碎骨的方式为历史留下这一份底稿,也是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流芳百世。
“真不愧是文明的盗火者。”我想。
脑回路小人若在,当被我气死。
和羽见,我们保持着某种共同从事特定类型活动的关系。这种特定活动包括但不限于到书店打发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到植物园看今年第一茬早樱,或者再大胆一点,我们租了一辆车到更遥远的北方去,到草原去。在那里可以看到城市里永远找不到的银河,如果你愿意,还可以花50块钱在农家围起来的鱼塘里钓鱼,钓上来的鱼直接拿到炉子里烤。
包括互相认识对方的伴侣,我们当时都认为这是维系这段友谊的必要环节。
大三快要放寒假的时候,我交上了第一个女友。确定关系第三天,我带她去找羽见。地点是一家当时远远超越我们日常消费能力的日式餐厅。
久仰久仰,幸会幸会,女友说。
“鸣野也经常跟我提起你。”老实说,羽见的开场白同样毫无新意。
“他就是个话痨,有一次,他跟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下午西班牙怎么从N多个国家成为一个统一王国的。”女友佯作埋汰。
“这恐怕要归结于一场联姻,有个公主叫伊莎贝尔,嫁了个王子叫费尔南多,后来他们都当上了国王。”羽见似乎暗有所指。
女友不是伊莎贝尔,我更不是费尔南多,我们不过一对互相还看得顺眼的普通情侣。
“你跟他一样,都是历史控。”女友夸羽见,更是夸我。
“很不巧的是,我选择了逃离这个国家的历史。”她暗指她后来选择的专业。
“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家餐厅的吧。这真是我在北方吃到的最新鲜的三文鱼。”我明白,以女友的理解力,她或许并没有听懂羽见所要表达的意思,于是巧妙地转向另一个让她感到松弛的话题。实际上,这场三人约会的地点确实是羽见提出的。
羽见于是解释了一通这家日料店的来历和之前的消费经历。
看来,女友颇为满意,随即用眼神暗示我找机会埋单。
“我肚子里有一堆鸣野的黑料,你要听,我们找时间再叙。”当我以上厕所的名义结账归来,羽见终究抛出了那个我早隐隐担心的话题。两个女人聚在一起谈论同一个熟悉的男人,如果不往他身上泼些油漆,开些单独提起来无伤大雅却的玩笑,恐怕并不现实。
“不用了。从今往后,鸣野就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了。”女友颇识大体。
“确定真的不想听吗?那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糗事。”羽见不依不饶。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女友用小手抓住我,感觉在使劲,我的手心微微渗汗。那一刻,她脸上露出胜似水莲花的娇羞。也许她早已发现,我红彤彤的耳根。
“我母胎单身。”羽见说。
那天更多的对话就记不清了,羽见也不愿意跟我再提起。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依然沉浸在新奇的食物中,而对任何□□以外的精神对话丧失了记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