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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凤却酒醉忆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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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
卧房的门被敲响了。
腼腆安静的的槐序站在门外,前来传达凤桑的请邀,她提高声量说:“小少爷,今天大少爷回府,二少爷邀家里的几位少爷们去听雨见山一聚。”
“稍后前往。”凤却正在检查鹤倚风练功情况,此时被打断了,他收回了在鹤倚风体内运转的内力,先回了丫鬟槐序,再问鹤倚风:“一个人呆着可以吗?”
鹤倚风把凤却往门外推:“你去吧,多和家里人呆一会,我没事的。”
凤却出门前还不放心的叮嘱:“无聊,屋里随便翻,或找人带你逛。”
推到门口时,鹤倚风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凤却想了想应该不会拖太久,于是回答说:“很快。”
凤却出门后鹤倚风在房里转了两圈,置放的也都是些平常生活所用的器物,只不过是骊南特有的风格,推开书房的门,里面多了些沾染了凤却的习惯的东西,博古架上的书种类是奇奇怪怪的,从古学经典到游记小说,甚至不起眼的地方还有几本戏折话本,有几本的边页都有些毛糙,一看就是看了很多次,这些容易吃灰的书籍每一本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的等待主人的翻阅。
鹤倚风没有翻开细看,虽说凤却准许他随便翻弄自己的东西,但是他想听凤却自己介绍这些书的来历和内容,一定会很有趣。
正中的墙上挂着一把琴,看起来被仔细保养过,就像娘亲的古筝一样,凤却会弹琴吗?但和凤却有关的东西好像也只有这么点了,说是旧居,更像是过客旅居之处,凤却可真是从小的冷淡啊。
之后鹤倚风就找了一直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厮,一个叫青琅,一个叫独山,跟他们出去逛凤府了,到缀香双宜附近的时候还被凤元怀和唐秀曼邀进去一起吃了顿晚膳。
云影浮动,万般变化,在湛蓝色的海面上晃动着白色的尾巴,悠哉游哉地游弋。
走回雪影云蔚的一路就当消食了,说实话,鹤倚风太喜欢在凤府的日子了,惬意舒适,很平静,不用像在鬼域三都里那样,每天都思考自己的言行举止会不会给爹爹造成不好的影响,虽然爹爹没在面前提过,自己一个人在背后解决了所有的事情,希望我和娘亲过的开开心心的,但是还是总能听到危险的传言。
幕夜低垂,墨汁染黑了纯澈的苍穹,压得只剩房檐上的一线亮光,天色已晚,鹤倚风回了房,凤却还没回来。
鹤倚风翻开那本凤却手书的《重华诀》心法,坐在板凳上,晃着脚丫,温习这几天学的内容,顺便提前预习一下,接下来的。
就在鹤倚风看书看得入迷之时,门被推开了。
凤却面色如常地走了进来,鹤倚风抬头看了一眼,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书了。
凤却像是刚注意到鹤倚风在自己房间里似的,木木地转过头去,偏头想了一下,想不大明白,走过去,从后背一把抱住,一大一小坐到了床沿边上,大脑袋抵在小脑袋上。
鹤倚风拿着书,坐在凤却的腿上一脸迷茫和不知所措。
一个时辰前的鹤倚风没想到凤却只是正常出去一趟,回来会变成这样。
“凤却?”鹤倚风疑惑的喊了下凤却的名字。
“嗯?”不似平常的清冷,声线压得很低,很轻,说的很慢,尾音拖长,像蒙上了一层轻纱。
“你怎么了?”鹤倚风被这声音酥的半边耳朵有些痒,不用看也知道红的差不多了。
“否?”凤却只回了一个字,虽然他平常就不喜欢多说话,但现在是不喜欢的出奇。
鹤倚风好好理解了一下,他是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吗?
呼吸间,微末的酒气飘到了鹤倚风的鼻尖,很淡,几乎要被凤却身上的檀香遮了过去,要不是鹤倚风熟悉凤却身上的味道还发现不了这点异样:“你喝酒了。”
凤却听话的回答了:“一。”
是只喝了一杯的意思吗?
一杯就倒?酒量真差。还不如自己呢。
让人不自觉想知道:“你以前没喝过酒吗?”
头顶上的脑袋偏了一下,像是在回忆,过了一会:“无。”
谈话间鹤倚风渐渐明白了,他这位天下无敌的师父如今败在一杯小小的“解愁物”的身上了,醉得迷迷糊糊的,三魂六魄里二魂五魄都出了灵窍,不知在哪里游荡。
鹤倚风又问:“知道我是谁吗?”,语气活泼,更接近于一种调皮式的逗问。
凤却轻笑了一下,带着鼻音,胸腔震鸣,让靠着凤却的鹤倚风心跳也漏了两拍,这回说的字多了:“我的小徒弟。”
足足有五个呢。
鹤倚风收了书,玩着凤却的袖子问:“名字呢?”
“鹤倚风,白鹤倚长风。”凤却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好听。”
鹤倚风笑着问:“那你自己叫什么吗?”
“凤却,凤凰退却。”凤却有些幼稚地说:“我不喜欢,你叫的时候,喜欢。”
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确实,凤却说过,他的大哥叫凤棠、二哥凤桑、三哥凤梧、四哥凤栩,按顺序凤却他们这一辈应该是木字辈的,凤却的名字里理应带个木字,可偏生取了“却”这么个古怪的名字,有什么特别原因吧。
鹤倚风在凤却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问:“为什么抱着我?”
凤却蹭了蹭鹤倚风头顶柔软的头发,说:“想。”
想抱着自己为什么?小孩子抱起来比较舒服吗?幼稚得可爱。
鹤倚风想,喝醉酒了的凤却与其说是很好说话,不如说是很听话,有问必答,透着股傻乎乎的感觉,比他还像个小孩子,和平常从容自若、冷淡孤僻的样子大相径庭,这样的凤却太好玩了,想欺负。
鹤倚风喊:“凤却。”
凤却答:“在。”
鹤倚风喊:“凤却。”
凤却答:“在。”
鹤倚风每一次叫的语调都不一样,逗趣一样,凤却都有很认真的回答。醉意微醺,出于唇齿间的话语都是轻飘飘的,雾笼烟沙。
鹤倚风话锋一转:“凤却,你好可爱。”
凤却没反应过来,照旧答了一句:“在。”
香炉里升起袅袅薰烟,夜风撩起床头纱帐的裙摆,为凤却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烟,窗边的一株兰花,枝叶伸到了外头,宛如一位趴在窗棂上的幽闺少女,眺望着缀满璀璨繁星的夜空。
过了一下被酒精占领的脑子才明白鹤倚风刚才不是在叫他的名字,是在夸他?
酒意上头,气氛太好,怀里的小徒弟太乖,凤却问出了一个在心里藏了很久的问题,语气里有太多的迟疑与犹豫,小心翼翼:“那、我像个正常的人了吗?”
鹤倚风看不到的眼睛里是空荡荡的一片黑,照不进一点光。
鹤倚风拖长了尾音说:“不像。”
凤却眼睛里残存的星点光芒渐渐消散,归于一片虚无。
原来自己花了这么久学当一个人,到头来还是一个异类吗?
鹤倚风转过身,啪得一下捧住了凤却的脸,对上凤却失了光彩的双眼,暖洋洋的小太阳在笑,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凤却抵着鹤倚风的额头说:“是吗?”自嘲的语气。
情绪波动明显,以至于太过不自然,失了平日的风度,压抑在喉间的是无声的难过,悲鸣的气音太低,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怎么了?”鹤倚风察觉到了凤却的不对劲。
凤却摇了摇头,拉着鹤倚风去了书房,抱着他坐上了书桌,自己坐在旁边。
书房里没有点灯,也没有点一豆烛,光线的来源只有皎皎月光和鹤倚风眼睛里的明亮。
此时的凤却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像一个和鹤倚风同岁的小孩子,撑着桌子,晃着腿。
凤却面容平和,语气平静的说:“你知道,这些书是怎么来的吗?”
鹤倚风没有出声,凤却的话与其说是一句询问,更不如说是在一件事情叙述的开端,因为太过复杂,只能用一句问话当作开头,希望能吸引听者的注意力,好好听完自己讲的这个故事。
“我出生的那一年......”
弘历二年,四月廿五,远在京都朝歌经商的凤元怀突然收到家书一封,是爱妻唐秀曼亲笔所写,告诉他月前自己诞下一子,问他该取个什么名字好。
凤元怀欣喜若狂,想着尽快处理完在京都的事务,早日回家抱抱这个老来得的宝贝儿子。
路过街边支着一个“测字算命,趋吉避凶”招牌的卜卦摊子,凤元怀兴致突来,坐在摊前的凳子上,问:“先生,测生辰八字吗?”
“测,这位老爷,测谁的?”摊主是个和善的老人,一把胡子花白,脸上皱纹堆了一层又一层,褐色斑点密布,像一块老树皮,周身气质却是不相符的儒雅。
凤元怀没叫他之前,他双手互揣,眯着眼好像正在打盹,听见凤元怀的声音才睁开了眼,露出一丝精光。
凤元怀拿出了凤却的生辰八字,由身旁的管家递给了老人,凤元怀问:“先生都不问我的姓名吗?”
老人抚着字条,声音苍老:“老爷您坐下了,也只是想卜个卦、取个名,老朽何必多问。”
算卦的老人摸着自己的胡子,看着纸上的字,神神叨叨地念着:“凤鸟不属凡尘世,强留天物恐它失。风流聚散终有时,谢却人间万千事。”
凤元怀听着有些不满:“先生何意?”
老人清了清嗓子解释:“这诗解起来就是,你这位儿子异于常人,命数不吉利,在凤家呆太久会有损积年的福运,选个‘却’字做名,许能暂压。”
实际上何止是凤家,这种邪乎不祥的命格呆在哪里都是个祸害。
看着这生辰,对方还只是个婴儿,多说无益,自己也不过是个算命的,又不是写命格簿子的,又怎么能随意就定了他人的运数。
这下半句话老人终是没说出口。
凤元怀皱着眉说:“我若不信呢?”
“这卜卦不过就是信则灵,不信则罢,老爷信不信都可以,老朽只不过是说出了卦象。”老人说完闭上了眼似乎又要陷入睡梦。
凤元怀最后付了这卦的钱,败兴而归,回了临水,看着凤却稚嫩可爱的面容忘记了卜卦老人的说辞。
“我们家阿槐最好了。”
后来凤却越长越大,当年随手算下的一卦似乎慢慢成真。
聪颖过人的孩子或许会被人们被称为神童,可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不会像一个冷冰冰的人偶一样,缺失了人类的感情。
凤元怀忆起了当年卜卦先生算的那一卦,他看着凤却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刚开始的时候,凤却读不懂。
某天,他路过花园父亲和管家在谈论当年的那件事,那时候他才隐隐约约知道父亲眼睛里他看不懂的是恐惧和愧疚,父亲恐惧着他即将带来的不幸,又愧疚着自己对一个稚子的伤害,渐渐的他发现确实自己和平常的小孩确实太不一样了,跟自己早出生一年的兄长凤栩相比,过分的安静、过分的聪明,没有一点活力,死气沉沉,像个静默的孤影。
凤却,不,当时还是叫凤槐的孩子,身边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小小年纪孩子简单的想只要让自己显得像个正常的小孩就不会被父亲讨厌了吧。
于是想了个笨办法泡在藏书室里看书学,那些大人们整日里说书中自有做人的学问,多读书就能成为一个端方君子,虽然他不理解怎样的人才是君子,但是大人们都很喜欢。
书里的大道理晦涩难懂,所以就去找了几本浅白的小说话本,可是书里的内容有时候都会自相矛盾,颇有冲突,让人不知道听谁是好的。
凤槐不希望所有人都能喜欢他,他只希望他的家人能喜欢他。
仅此而已。
他不喜欢出去玩,外面尽是不相识的人,用异样的眼神对他指指点点,他不喜欢说话,和人交流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父亲、母亲都很高兴,那种复杂的眼神他也很久没看见过的。
可是凤槐不开心。
很不开心。
他觉得很难受。
非常难受。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凤槐觉得每一天太阳呆在空中的时间都太久了,他太累了。
直到五岁那年,从此间山上下来访友的洛嘉言,经了临水,随便找了一户人家的墙头屋檐躺着,晒月饮酒。
那片屋檐正好是凤府的屋檐,晒的那抹月光正好是照着凤槐的那一寸。
凤槐出声询问这个呆在自家墙上的陌生老人:“你在做什么?”
“啊,你是这户人家的孩子吗?”洛嘉言看见突然冒出来的凤槐有些惊讶,想跳下进院子和他好好说话。
凤槐冷冷说了句:“不许进来。”
洛嘉言讪讪收回了踏出去的一只脚,被这么无礼的对待他也不恼,站在墙上行了个拜礼:“老夫洛嘉言,是个云游四方的剑客。小友何名?”
凤槐站在墙下回答:“凤槐,凤凰的凤,槐树的槐。”
洛嘉言和蔼地笑着:“原来是只小凤凰。”临水姓凤的大户人家只有凤家了吧,看来自己随便一趟还躺了个大地方。
凤槐上下打量了一下洛嘉言,问:“剑呢?”
洛嘉言拍了拍胸口说:“剑在心中,老夫此番下山只为访友,只持一柄心剑足以。”
凤槐不解地说:“你像个书生。”
洛嘉言喝了口酒,语气怀念:“老夫从前确实个读书人,不过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辞官入了江湖,学了剑。”
“江湖?江湖很好吗?”凤槐不明白。
“也不是很好,不过活得很自在。”洛嘉言摸着下巴,揶揄地说:“怎么,小凤凰对江湖有意思?”
凤槐摇摇头说:“不知道。”
洛嘉言觉得凤槐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孩,冷是冷了点,但性子是难得的通透,“小凤凰,我看你不适合囿于这高墙之内。”
凤槐想了想,说了一句让洛嘉言诧异的话:“你,收我为徒。”
洛嘉言不知道怎么话题就转到了收徒上,要知道凤家可是临水的大家,要是凤元怀知道自己拐走了他们家小儿子,那可不太妙,“收徒?小凤凰拜入此间山可没这么容易,我得看看你根骨如何。”
“下来。”凤槐总算允许洛嘉言进院子了。
洛嘉言跳了下去,坐在了石凳上,暂且酒壶搁在了石桌上,“过来。”凤槐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洛嘉言两只手摸了摸凤槐,语气颇为遗憾:“小凤凰你根骨极佳。”
凤槐没有理会洛嘉言失落的语气,只是问:“所以我能跟你走了吗?”
洛嘉言有些被凤槐这股子执拗劲打动,但还是不希望他跟自己走,只能劝说:“小凤凰,你想好了?此间山可不是什么享乐之处,清苦得很。”
“我不在乎。”后半句话的声音很轻,满是疲惫:“或许走了会更好。”
洛嘉言毕竟是个入心境的一流高手,就算凤槐的声音再怎么轻,这么近的距离他还是可以听得一清二楚的。他突然明白了凤槐执意要走的原因了,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是一件很累的事。
“那好。”洛嘉言又喝了一口酒,酒壶这次被重重放在了桌上,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对着凤槐行了个平辈间的大礼:“在下洛嘉言,字敏学,不才愿做凤槐之师。”
“多谢。”凤槐说的很慢,每个字像是颤抖着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
洛嘉言俯身摸了摸凤槐的头,认真地问:“小凤凰,你觉得剑是什么?”
凤槐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出于本能的回答:“杀人的工具。”
洛嘉言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还真是收了个麻烦的徒弟,他以后的路会很难。
第二天,洛嘉言亲自登门,说要收凤槐为徒,此事震惊凤府上下。凤元怀一开始当然是不同意,之后凤槐亲自和父亲请辞,要同洛嘉言上此间山。
凤元怀最后还是松了口,刻了方凤五阿却的印章给了凤槐带走。
弘历七年,凤府的小少爷凤槐不复世间,只有跟着洛嘉言上此间山的凤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