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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蔻丹 ...

  •   我自有了些能自己做主的权力的时候,就没有住在连翠轩了,我住在帝国女主人的宫殿之内,作为她认下的养女,从庶变作了嫡。那是我十四岁时就有了的事情,那时候的我经由秀姑的调教,已经很好地变作了一名无宠公主该有的乖巧样子,再也不见我在大长公主出嫁时随之奔下城楼的肆意和潜藏的心气。平日里秀姑最爱教我女红,她是苏杭人家,绣得一手好绣品,她说要有好的绣就需养成一双宛若婴儿肌肤的手,听起来仿若天方夜谭,这世间哪有女子的手能一直是如此光滑的。就连秀姑自个也并不是如此,反之还豁口无数,比之她人还老上十几岁。
      但被她这么养着,我的手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春来百花艳,闲待在屋里老是觉困,妃子皇女们便经常在花园子里约着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的。蒋贵妃的十八皇女继承了她母妃的脾性,出行时众星拱月,几个母家不太好的小皇女凑着往前吹捧她,一会是胭脂好看一会又夸她衣裳料子精细。她便也有这般风头,描了薛涛笺来宴请皇女们来围坐着,供她炫耀显摆。秀姑时常告诉我,不求我有什么好显贵,皇帝女儿是不愁嫁的,没必要去和那些人争个算计。我去赴宴时,便总是不声不响地找个偏僻的角落坐着,众人夸她时我也跟着应和几句,也当谢了她办宴的茶水点心。
      这次也不知十八又起了什么兴,茶水点心少了,倒是吆喝着要亲自去花园子采花瓣,宫女内侍们在花影亭下置办好一应的工具,几个小宫女在那颇为费力地碾着花瓣,皇女们只管采了交给小宫女们便算是亲手体验了。排头的宫女执了兔毛尖的笔,为十八涂了个粉桃花的图案,素日里也只见着指甲上整色的,这宫女倒是新奇,直接在这方寸间作画起来。我不由得也望向那宫女,只见她生得白净,笑起来梨涡喜人。十八果然眉眼见喜,几个皇女讨好应和未曾落下,只是那蔻丹着实精致,言语中都不免落了酸气。十八倒是难得心情好,见着众人羡慕,便使唤那宫女为她身旁地几位皇女也涂上蔻丹。原也是个美事,可那得了蔻丹的皇女里突然有个人出了声:“皇妹见着十七皇姐的手柔弱无骨,十指纤纤宛如葱白,这蔻丹涂在她手上必定还要好看些。”
      出声的人不觉有错,原本在细细碾花的宫女却都没了动作,十八的喜色挂在眉角还未达眼底便瞬间结出了冰:“十七......皇姐?”我缩着手上前,长幼有序姊妹也有行次,我却恨不得先向她请安谢罪。“我瞧着十八皇妹的手比我好看......皇妹的手跟着蒋贵妃学箜篌,哪像我等,也只是长着勉强能抹点蔻丹增色”我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况,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这手怎又和才艺搭边了?本是极为漂亮的奉承话被我说得唯唯诺诺也不见真心,我抬头望着十八,只觉得她眼中的嘲弄犹如针尖般地刺心。
      “十七皇姐口齿不伶俐,这手却是一双好手。”
      那涂蔻丹的宫女都吓坏了,听着十七的吩咐,为我涂上蔻丹时手抖了一下,指甲缝上都糊了发腻的花液。
      几个皇女在那边又捧着十七说了什么事,我是一概也听不进耳了,心口上像是揣着一包炭,又热又烤的。“我......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十七姐抱歉,我......”宴也散了,我身旁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个矮我半脑袋的少女,她着一身水绿的衫裙,眸光盈盈的,倒是她比我还要委屈难受了。我想起那是之前突然提到我的那位皇女——我的二十皇妹,她的母亲前年得病去了,只留下来一个她,也是孤苦伶仃的人。我原本的火气突然浇头冷下来,却也舍不出一分好脸色,嘴上说着没事,脚步却快着将她抛在了身后。我听见她在后面崴脚的声响,这次宴会,十八特意吩咐了不要带宫女来,就为了体验那些亲历亲为的采花,虽然她自个还是前呼后拥的带了一大帮子宫女内侍,但这不妨碍着除她之外的皇女们愣是一个宫女没带。二十这一摔也不知有多严重,没人帮着扶,也不知多久才能遇见个路过的宫女内侍,她只怕要在这好好待上一会。
      没来由的一点恶意,让我心头的闷气泄了一个口子,装作没听见她的呼救般头也不回地走了。秀姑见我心情不佳,新置办的绣线还未摆到木墩上便撤了下来。内室里空空荡荡,只容下了我一人。那沉寂的心气又翻涌出来,我抬眼望着绣窗上的绿藤罗,眼见着外面春光烂漫,好似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些人准备的,我又算什么呢?我只能待在这宫里,沾着点春色便要叩头谢恩才是。
      “外面怎么了?”
      “是谁在宫内纵马?”
      ......
      我听着外面的喧嚷,只觉得连这点安静,上天都不愿施舍给我。我摔了门往外走去,宫道上早已围着不少的宫女内侍,这宫里平日里见不着多少人,现下却跟炸了窝般都涌了出来。那些人见着热闹也不拘着我的身份,秀姑好不容易才辟出条路让我凑了上去。
      只见那狭长的夹道尽头穿着靛青骑装的少女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向我奔来......她的衣袂飞扬,腰间的玉珏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动,昭示众人她的来临。那沉稳的马蹄落于我的脚下,像是敲击在我的心上,不到一霎又飞速扬起,向远处而去。
      “平阳公主这是和太子爷他们打了马球回来吧。”
      “看样子又赢了呢,上次赌的是一尊惠照明目神尊的玉像,不知道这次赌的什么。”
      “公主老是敲太子爷和三皇子的竹杠,要我说也是皇子老爷们放水,故意输的。”
      “哟,你这话说得。太子爷给平阳公主放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可......”
      “呸,且打嘴吧,别说了。”
      ......

      我瞧着她快意的神色,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模样。原以为像是十八那般便是得意了,可放在她的面前,却好似一粒微尘。我恍然见到了心目中的高山,她不倨傲也不卑下,肆意的时候惹春意偏爱,光芒都跟着她走,而我还困在与十八之间的计较间,还连带着扔下二十一个人在那伤了脚,以为学着十八那般的模样就是金尊玉贵,可是金枝玉叶从来都不是靠着金玉和磋磨别人......
      “平阳......公主去哪儿?”
      秀姑回答道:“应该是去见皇后娘娘吧。”
      “她为什么要去见母后?”
      秀姑这才发觉了我的不对:“平阳公主是皇后的嫡公主,皇女五年前得了大病也曾见过的啊。”我那时已然记不清那场病了,以为只是与她有着面子上探病的一面之缘,可她的名字却在我的嘴边呼之欲出。“兕儿......”
      脚刚跨进连翠轩,我连忙又跑了出去,兜兜转转沿着花影亭周围走着,那时候心急,也忘了走的是哪条路......是哪条呢?
      一丛杜鹃后传来低低的哭声,我忙上前去,迎面瞧见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皇妹。“我......我走到半路看到平阳公主纵马,才发觉你没跟上。于是回来找你......”这谎话说得一点也经不住推敲,可她却连连点头:“我就知道皇姐不会不管我的,皇姐,我好疼......”也不知她这顺杆子往上爬的话是怕我不管她还是真心,可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跌跌撞撞地将她背了起来,她身量看着比我小,背起来却是实打实的重量。我也是想一出是一出,当时从宫里出来,怎么就不知道喊几个宫女来,也好一起扶着。
      “你住在哪儿?”
      “芝兰苑,就在漪澜宫那边。”
      皇女们一向跟着母妃居住,二十她的母妃位份不高当不得一宫之主,这宫里大大小小的小园有几十处,而后宫里大的宫殿也就那十多个,她也怕我找不到地方,便提醒是在漪澜宫附近。漪澜宫,正是蒋贵妃住的地。
      我不愿再去触十八的霉头,可也不想半途而废,做个一半的好人,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好不容易蹭着漪澜宫的边缘往西边去,拐角口却突然撞上了一袭靛青。
      “见过十七皇姐,这是怎么了?”
      我抬头望去,额角的汗水滴到了眼睛里,想也知道我这副尊容实在是狼狈。而她从马上下来,走在平地上,却似乎还是高高在上的尊贵,这高高在上并不让人生厌,而是让人信服的,她的一颦一笑,连着眸子里的关切都是坦荡光明。“平......平阳皇姐好,只是不小心摔着了。”
      “这是......二十皇妹?怎么不叫宫女内侍来伺候......”
      难得她竟然把我和二十这般微不足道的人都记得如此清楚。不像是十八,总是等着我们自报家门,又做出一副亲昵的模样。
      “十八皇姐办了蔻丹宴,不好带着宫女内侍。”
      闻言平阳眉头微蹙,明明与十八是一般的年岁,却像个小大人一般,但她总是知道不好在其他姐妹面前言语十八的长短,也没说什么。只忙扶着二十下来,小内侍颇有眼力见的端了个绣墩子来让二十坐着。我得了歇气,这才发现平阳身后跟着的乌泱泱的一众人,准确的说除却那些宫女内侍们,最显眼的便是那四个少年郎。见惯了花红,这青松玉竹的少年让人眼前一亮,我忙敛了神色低眉顺眼地站在墙根下,回头看着二十却直愣愣地盯着那些人,脸上红云一片也不慌着叫疼了,我微微挥了一下袖摆,幸亏今日穿的是广袖,刚好将二十无礼的目光遮住。
      “微臣见过十七皇女,二十皇女。”为首的玄衣男子梳着玉冠,行着礼却瞧不出什么恭敬,只是理所当然的礼仪。其余少年也忙着作揖行礼。平阳牵来一个内侍吩咐着去请太医,另一边还寻了个小轿,四个内侍蹲在那里等二十坐上去。
      “公主,可别误了时辰。”
      平阳略有歉意地对我和二十告别,便随着这群少年人往另一边行去,我见着那不远处的檐角,九只瑞兽立在上面静静地守护着。那里是后宫女眷去不了的地方,那道小小的宫门拉开了我与平阳的距离,那是皇子们读书习字的文英殿。
      见平阳公主走后,小内侍们原形毕露,这轿子坐得颠来倒去的,我见着二十牢牢地抓着扶手,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倒是比我背着还要受罪。“就这了,不劳你们多抬。”那些小内侍们还以为要走多远,结果就那么小一段路,也不禁有些抱歉的讪讪。正好那边太医也来了,芝兰苑里管事的姑姑惊得眼里含泪,小心翼翼地为二十拖着鞋袜。
      “你个劳什子的,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要老奴的命吗?”
      “姑姑不伤心,我不疼的。”
      二十有些尴尬地朝我看了一眼,皇女之尊,这姑姑言语也有些过度了,可是看着眼前的场景,我却并不觉得她对二十冒犯。这位姑姑对二十比之秀姑对我一般,哪是什么主仆说得清的。我没有作声,点点头让她放心歇下,不等芝兰苑小宫女们招呼,自个离了去。
      门口,那抬轿的小内侍竟然还在。
      “十七皇女,这个......”
      “我不会在平阳那边告你的。”他们看人下菜碟,我也不能对他们如何。
      “皇女大度,今后必定......必定......”寻常人祝人都是飞黄腾达,可是皇女已然是贵极的身份,又有什么好祝愿的。
      “退下吧。”
      那小内侍闹了笑话,顶着大红脸和其他三个小内侍抬着小轿子就要下去。我看着远处文英殿上面的红霞,突然问道:“平阳和那些大臣是去干什么?”小内侍忙殷勤地回道:“那些大人是太子爷、三皇子和五皇子的伴读,打头那位是文英殿的少傅大人。平阳公主得蒙圣宠,特许前往文英殿与众皇子一同学习。先前公主和太子爷他们去打马球,皇后娘娘就叫了少傅大人和伴读问皇子们的学业,公主回来时,正好文英殿传人,便一路去了。”
      平阳是和皇子们去文英殿......读书。
      时下,我也不知我心里是何种五味杂陈,我是比不上她的。我心里这般想着。等回了连翠轩,秀姑惊呼地捧着我的脸:“怎么掉金豆子了?是谁欺负公主了?”没人欺负我,可是我自己痴心妄想,我打掉她的手,指甲缝隙里有些发腻,抬手才发现那蔻丹液竟然还在。屋子里规规矩矩地放着苏杭运来的绣线,满架子花瓶器罐,寻不到一页的书。好不容易在在箱子里找到个千字文,一打开,却只能磕磕巴巴着读着“天地玄黄,宇......洪荒......”这又是什么意思?“你干什么!”秀姑急着抢过我手里的小刀。
      指甲上划过一道痕迹,刚好刮掉了蔻丹。
      “秀姑别担心,我只是在刮蔻丹......”“好好的蔻丹怎么要刮?主子的手这般嫩,可别磨出口子......”秀姑小心翼翼地帮我刮着,她刮得慢又细心,不像我一下子刮掉一大片,当时还不觉得,现下指甲盖变薄了轻轻一按就觉得手指疼。“是十八让人给我涂的,我不想要......”秀姑叹了口气,要说的话绕了个圈子,最好只出言道:“这手啊可要好好养着,不能生茧,不能有口子。”
      我看着她日渐加深的眉头,似乎从未见过她展颜。那残忍的话在心里,却还是要吐露:“秀姑,我不想学绣了......”
      秀姑愣了一下,她两手有些无措地将小刀放下,拘谨地站在边上,挤挤挨挨道:“老奴没有什么会的,只会绣......主子今后嫁人也要会点事物啊......这女红做好了,就算不为驸马,平日里谁生辰,绣一幅好样都能送的出手......”我的母妃不是什么正经的妃子,说给外人明面子的话是随军的侍女,可风言风语里传的都是军妓,好不容易生了我便去了,体己箱子都没积满,还都是些寻常民间的玩意。我不得宠,今后出嫁的嫁妆说好了也是按照礼部应有的寻常分量,汤沐邑想来也不会有多少。秀姑用心良苦这是想让我学门手艺,这是好心,可是我都能想得到日后的模样,守着一张绣帕子,绣得好了送人得几句赞赏,讨好着不知又是哪个得宠的公主或者宫妃。十八能前呼后拥着这么多人捧,平阳又那般光彩夺目,为什么我要甘愿当成次要的陪衬呢?多年后史书工笔我又能得几行字的书写......
      “秀姑我不是不学事物了,我只是想换一换,我想读书。”
      “主子想上进是好的,可是女子读书是少的,认得几个字就好了,哪能当成家伙什来学呢?再者老奴也认不得多少字,也怕教坏了公主,这写字难成,老奴前不久才听着五皇子的书童抱怨说习字伤了手上的肉,磨了不少茧子,这还怎么学绣呢......”
      “那就不学绣了。秀姑,我想读书。”
      秀姑皱了眉,她虽在上京待了十几年,言语中却还带着点苏杭的软糯音,无奈的话说得人心尖酸涩:“老奴哪找来女先生教主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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