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去哪儿》舒三

1、楔子

　　我不断地回忆我这一生，想要从那虚有其表的荣华背面找到一点平阳没有而我仅有的东西。回溯着那些事情，总是会让我辗转反侧，有时后悔到恨不得扇自己，有时又想抹了脖子一了百了。我强忍着那些难堪，因着这浓烈的情绪将仅有的一些欣喜都冲淡地寡然无味。我紧紧地抓着记忆的绳索，从妇人发髻变成双鬟，从公主府邸又回到金楼玉阙......
　　我幻想着记忆的那头可能会有我的母妃，也有可能是一直照顾我的奶娘秀姑。但是没有，就连那座我一直生活着的空荡的宫殿也没有。我找寻了我一生的记忆，终于在记忆的源头摆脱了平阳，可是那记忆对我来说却无比陌生。
　　那是大雍朝的宁国大长公主出嫁时的场景，她着红衣似火，身后的嫁妆和护卫军满满当当地占了一个朱雀街。我那时候在哪儿呢？按理来说，我应该是和其他皇子皇女们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远远望着那逶迤的送嫁队伍，一路出城门往漠北而去。宁国大长公主李穆霞为高祖长女，年幼尚武，随高祖征战立大雍国业，传言当年的高祖甚至有立她为皇太女的想法。但是最后登基的却是高祖的三子，我的父亲。
　　至此，宁国大长公主的传奇就真的成了话本上的传奇，和来往宫人口中的闲言碎语。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她再次出现的时候，不是为了戎装抗敌，而是红妆嫁北。是了，突然想起我年幼时也是仰慕于她的，再加上那时候实在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气，我并没有和那些人一起站在城楼上。
　　我清晰地记着那个我应该叫做姑姑的女子，她站在马车外，露出一张犹如纸扎人般没有丝毫神气的脸。她的妆容是极精致的，可就是那份精致，让我轻而易举地瞧出了那层层铅粉下的憔悴和心死。宫里人是如何说她的呢？那时候上京形容女子最好的话便是赠给她的，说她有着倾国倾城貌，却又并不是以色动人的女子，她能文会武，和她生在同一时代是上京城所有名门淑媛的遗憾，只要看到她就会明白，什么叫做大雍明珠。
　　可真正看到她的时候，那些夸成花的话终究没能落到实处，我看到的宁国大长公主是一个已显老态的宫门怨女......我的心里没有传奇破碎的怒意，反而涌起了一丝悲哀，却又强迫自己笑了起来。这是她出嫁的好日子，虽然是以和亲之名，虽然她并不见得高兴。可我心中的悲哀越浓，笑就越发止不住。
　　她发觉了我的笑容，在这一众低头缄默虽闻喜乐不见喜色的队伍里，我的笑容变得扎眼般地突兀。她的眼眸看向我，漆黑的瞳仁宛如一口幽深的古井，透过那双澄澈地眸子，我看到自己穿着偷换的侍女服，笑容浮夸又牵强，像是一个仰望着高山的跳梁小丑......
　　她在想什么呢？她愤怒吗？还是和我心里一样悲哀呢？还是在讽刺我？可是我也是一个公主啊，虽然我穿着侍女的衣裳，但是她会有的我也会有，她如今的心情我也能感受的，我一定能感受的。
　　可是，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的魂魄似乎跟着她一起走了，在这重楼宫阙之中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壳子。秀姑跟我说，当时的我倒是能吃能睡，只是怎么都不肯说话，她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她咬咬牙便狠着心为了我这孤苦伶仃无人搭理的皇女去求了宋皇后，当时的后宫因着大皇兄被册立太子，一边倒地靠着蒋贵妃，蒋贵妃是小吏的出身，惯会捧高踩低，这宫里见风使舵的风气，更是逼着我和秀姑守着自家连翠轩作缩头乌龟。她虽然把着宫里不少的事，但宋皇后心慈仁善得她几分尊重和谦让，只是这一宫容不下二主，便总避着蒋贵妃的风头，不去揽事，也不去惹事。
　　秀姑去求宋皇后时，心里便没有十足的把握，谁料宋皇后听了原委，便立即派了太医院刘院首来医治我，事后蒋贵妃闻讯而来，她也将事情做得明白坦荡，不惧蒋贵妃的威风。那时正好是花朝，刘院首不好说我这是犯了疯病，便言我是冲撞了花神，惹了多思的心病，只能多置办些赔礼，等着花神不生气了就好了。宋皇后听后，连着几日在承天殿为我供花神，我始终还是个木头做的模样，日子一长，主位的花神换了几位，牡丹芍药走到了梅花，宋皇后也不慌着祭花神了，只默默备好了棺木，连翠轩里宫人也走了大半，只剩下秀姑日哭夜哭地守着我。我却守着神思停留在宁国大长公主出嫁的那日，载着大长公主的马车消失在朱雀街的尽头，而我呆立在原地，唇角弯得僵硬，我内心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停下，别走。可我没能说出来，也想不起大长公主最后对我到底说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说。
　　......
　　我也记不清楚是哪一天，我突然就好了，只是从那一天起，我的记忆便清晰地如昨日重现。
　　那是一年惊蛰，窗沿上的飞虫扇动着翅膀发出久违的春日的声响，秀姑将飞虫赶走，又在屋里点了艾草的线香，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天气变暖了，内务府择了缎子来做衣裳，一会又说着宋皇后忙着选秀的事，过了这阵子忙的，就会来看我了......
　　门口打帘子进来一个小姑娘，她似乎没料到人都坐在屋内的，脸霎时羞成了红云一片，微微欠身：“是皇妹失礼了，连翠轩门窗紧闭，我还以为皇姐不在，便想着将母后赏赐的东西先放进来。”她身后是四个小内侍，正抬着两个大箱子。“母后最近有些忙，皇姐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她笑得真切，也并没有露出什么敷衍的神色，可这妥当的模样放在她小小的身量上透着一丝年幼早熟的违和。秀姑忙替着我对她一阵答谢，等着她走后，秀姑收拾着箱子，将里面的衣裳和首饰拿出来给我看。
　　我却将心放在了那不知是我行几的皇妹身上，那时候我似乎并没有发觉我连续几个月的痴呆魔怔，就如寻常一般向秀姑问道：“公主......去哪儿了？”
　　......
　　现下想来也是好笑，我这问题没头没脑的，却惊出了秀姑一叠声的回答，秀姑真的高兴坏了，她无时不刻地与我说着话，我纳闷地回应着，渐渐却忘记了最开先问她的那句。连带着答案也忘得一干二净。坤宁宫也来人与我闲话了一会，宋皇后是真的很忙，连着帮我求了这么久的神佛，我好了，她却因着手上的事情没能过来，只是这忙理应是欣喜的，因着蒋贵妃手里必然会是清闲的......时常替宋皇后过来的，便成了那位皇妹。宋皇后唯一的女儿，当今大雍唯一的嫡公主，十九皇女，名为李明心，小字唤作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