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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风雨 ...

  •   她才是那个好人啊。
      好人,不会有好下场。
      她只是怀了龙种,想要生下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却被卷入了明争暗斗里,到死或许都不明白自己是被人用作了筏子。
      外面传来喧闹,少女尖刺的嗓音将此间的沉默打乱。
      “父皇!不是我母妃推的嫔娘子!”
      “让我进去!父皇,你最宠爱母妃的啊!”
      “她已经投水自证清白,父皇你不能怪母妃啊!”
      ......
      父皇坐在徐氏的床边,他闭上了眼,对外面的喧闹充耳不闻。徐氏的手从他的胸口垂落,他仍旧没有动静。“徐氏,你有什么委屈且说吧,陛下在这,定为你作主。”宋皇后诚恳殷切地对着没了声息的徐氏劝道,她的声音慈和却有力量,足以让外面的所有人听到。我就这样看着那个闭上眼睛的男人,很是认真地自言自语着:“朕知道了,你放心地去吧。”
      纱制的屏风后,我能清晰地看见后妃们各自心虚的表情。
      与其在徐氏活着的时候,找出真凶,倒不如让人人自危。暗自对徐氏磋磨的人绝不只有害她身亡的陈德妃一人。
      “别看了......”宋皇后遮住我的眼,将我拉到边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她发烫的手掌护佑着我,发红的手指上已经有了燎泡。衣摆晃动的声音经过我的身边,内侍尖细的嗓音穿透这间屋子:“嫔位徐氏,怀有龙嗣,落水而卒,加封妃位......”
      我抓住宋皇后的手放下来,方才喧闹的少女也就是十八,露出了欢欣的神情,一点也不知道遮掩。落水而卒......没有提贵妃,也没有阴谋阳谋,只是落水而卒。
      我余光瞥见鹅黄的身影晃了一下,连忙扶稳宋皇后,指甲不小心刮到了她烫伤的手指,她眉头皱了一下,却还是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没事。”
      不管今日是怎样的一个局,最累的还是她啊。
      在这阴谋横生的后宫里,所有人都能推辞不涉事物,而她却不能。
      不仅不能,还要给出一个最能服众的方案。
      这么短的时间里,光凭帝王的一个动作,就要配合着完成这出戏。
      “母后......”她微微理了理鬓间微乱的发丝,宽袖下拉,将那处烫红遮了起来。“好好保重。”我伸出手稳稳地扶着她,她有些诧异地望着我,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容在她的唇边漾开。
      ......
      我之后才知道,失踪了这么久的十八,是去缠着道士求符纸了。她是看着蒋贵妃近来脸色不好,想要宽慰宽慰母妃。观科仪的时候,就格外诚心。没想到回来的时候,见到的是蒋贵妃投湖的一幕,蒋贵妃呛水未醒,几个近前的大宫女添油加醋地说是有人陷害贵妃推徐氏落水,她便头脑发热地来闹了。
      蒋贵妃好好的苦肉计,被十八这么一闹,效用减了五分。
      父皇虽然明面上没有责怪蒋贵妃,背地里却能感受到,蒋贵妃恩宠渐去的征兆。
      这样的征兆在我回宫的七天后,彻底爆发。
      暴风雨就这样来了。
      ......
      天气还未彻底转凉,连翠轩的冰鉴送的不勤,我待着烦闷,心里也记挂着宋皇后手上的伤,便时常去坤宁宫陪着。在外人眼里,宋皇后和蒋贵妃是针尖对麦芒地争了半辈子,蒋贵妃失宠,宋皇后必定是喜悦的。但是这段时间的宋皇后也并不好过,犀角篦子上密密的发丝已然有些转白,旁边站着的婉芝吓得看了我一眼,就要出声请罪。我偷偷将发丝收进袖袋里,神色自若。
      “你收着作甚?”宋皇后的笑颜映在铜镜上,并无怪罪之意。
      婉芝冲我努努嘴,我装着看不见的模样,收紧了袖袋:“宫里的老人说,贵人的发丝都是有福气的,谢谢母后赐我这么多福气,漱儿当然要收好了。”
      宋皇后愣了一下,肩膀抖动,竟是笑出了声。
      “这些日子有皇女待在主子身边,主子心情也好了许多。”许姑姑抖了一下兔毛刷,轻轻扫了一抹胭脂,为宋皇后添上了一点好气色。
      “是啊,有了皇女,奴婢的活都没了。”婉芝嘟着嘴,冲我使了个眼刀。我招收不误,手腕飞转,梳理出一个单刀髻。“你不就仗着皇女脾气好,也好意思在这偷懒。”许姑姑很是不客气地戳穿了婉芝。她“哼”了一声,从妆奁里拿出一只多宝镶嵌的梳篦,簪在发髻之上,虽然只简单的一个,却很是大气。
      我们这边厢斗嘴斗得厉害,宋皇后眼中的笑意却又真切了几分。
      等到后妃皇女们来请安之后,宋皇后就会拿一本书坐在院子里看,她拉着我在边上坐着,为我读着书里的故事。吹着堂口微微带着热气的风,也不用冰鉴,心情却很是平静。说来也怪,我天天往坤宁宫跑,一次也没见到过平阳。
      有甘草的药庄子是平阳名下的这事,被人捅到了明面上,没人攻讦这位嫡公主,反而将矛头对准了三皇兄。太子竟然公然在朝堂上说三皇兄背靠世家,任意妄为,太子的行事作风像是为了要掩盖蒋贵妃失宠的阴霾一般,变得疯狂。我想要将手帕是徐氏落下的这件事转告给宋微之,我不太清楚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可是宋微之既然能料敌于先,他们当时商量的很可能是此种境地的破局。
      我不想因为那方手帕子的原因,让他们的布局打乱。让杏春去了翰林院几趟,守着宋微之,或是我自己来坤宁宫等平阳。他们三人就跟人间蒸发了般,毫无踪影。之前以为见不到的时候,却是神出鬼没地见着,现在想要找人又找不到了。
      父皇下旨的女学也因为朝堂上的波谲云诡变得遥遥无期。
      我听二十说,豫州的事情已经闹得很大了,她宫里姑姑就是豫州人,她家里人传信来,说是医药署有药方子却开不出药,平民百姓得了病基本上是等死,但是一些达官贵人,还能从医药署里拿一些陈年剩的甘草出来。一些家里有人染病的青壮汉子聚集起来,拿着锤子锄头就去砸医药署的仓库......
      “他们怎么能这样鲁莽,就算砸了仓库,里面的甘草也不够啊。”二十厌恶地道,“暴民。”
      生死命悬一线的又不是我们,自然不能明白他们的感受,甘草不够又怎样,又不是没有。既然能治达官贵人,为什么不能治老百姓?不患贫,而患不均,他们这是对朝廷失了信任。甘草的事情还未找到解决办法,这场甘草缺少的“巧合”便被人推翻了。
      失去踪影许久的平阳公主,以女子之身站于朝堂,弹劾太子。
      弹劾的奏折传到宫里,字字铿锵,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婉芝为我解释着这篇奏折:“太子名下经营的铺子无数,其中就有这独一门的甘草药庄子。这可是个大宝贝,怎么可能因为平阳公主一场马球赛,就把庄子让出去了?这是太子为了牟利,怕人怀疑到自己身上做的脱手。实际上那两个庄子和鸿图药局的合作早就断了,迁移到了太子另外的铺子下面。”
      “这甘草有清热一门的效用,每到盛夏,需求就会增多。可是甘草供应充足,不管怎么涨价,也达不到一个高峰。太子为了用甘草牟利,让庄子的主事将今年的甘草都烧光了,再传出今年无货的消息,甘草的价格自然层层往上涨。他去年在其他庄子屯的陈年甘草便可以销路大通......因为甘草烧光,鸿图药局自然不信任本来的两个药庄子,合同也就断了,太子又可以以其他庄子的名义出面截胡,让鸿图药局继续和自己做生意。”
      “他把烧光甘草的药庄子脱手给平阳公主,自己清清白白赚了不少啊。”
      “也是老天爷开眼,不让他挣这不义之财。豫州爆发的瘟疫刚好就要甘草这味药,他的陈年甘草出手也会被公家压低价格,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太子就只好将甘草藏着,等着瘟疫过去了再说。
      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还拿着那两个空壳子的药庄子嫁祸给平阳公主和三皇子殿下。以为平阳公主不会察觉......也不看看平阳公主是何等人物,一直就提防着他,终于抓住了他的小辫子!”
      平阳直接将太子府药庄的账本上呈,另外还有药庄主事的人证,也不知他们使了什么手段,那主事声泪俱下地将太子的计划全都说了出来,还说出来了陈年甘草放置的位置。太子这下是如何也洗不清这罪了。
      要是瘟疫没发生时,他这番举动,顶多是被斥责两句,说他敛财不义。
      可是牵涉到了瘟疫,他不仅没将储藏的陈年甘草献上,还倒打一耙拿着自己的药庄子攻讦三皇子。当时三皇子的处境有多危险,现下太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皇直接下令将太子禁足在府。
      朝上风向瞬息万变,之前还得意洋洋的蒋贵妃一派,现下已是丧家之犬。
      对太子的惩罚并不是这场戏的重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当不少人的目光都奚落地看向蒋贵妃一派时,无人出言阻止站在朝堂上的平阳公主。
      平阳接下将陈年甘草送至豫州的重任,公主钦差,一路直下豫州。
      ......
      而我,也过继到了宋皇后膝下,正式搬进了坤宁宫。
      这年,我十四岁。
      平阳,也只有十四岁。
      她离宫的那日,我站在宋皇后的身后,宋皇后爱怜地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摸着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唇......平阳一直笑着,像是清晨的太阳,永远这么耀眼。她故意拍了一下腰上的蹀躞带,两脚支开,走出一副大汉的架势:“母后,你看我,可威武?”
      宋皇后笑得直不起腰来,我扶着她,阳光落在她的眼角,一点晶莹悄无声息地遮掩起来。
      儿行千里母担忧。
      宋皇后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送着自己本不该踏上这条路的女儿,去荆棘丛里打滚。
      “皇姐。”
      平阳叫了我一声。
      她冲我歉意地道:“手帕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三皇兄就是个急脾气,你别生他的气。”我摇摇头:“我没有生气,只是怕误了你们的事。落下那帕子的人,是嫔娘子。”
      “嫔娘子的事情,母后写信已经告诉我了。”
      徐氏将手帕交给我的时候,宋皇后就站在我身后。没想到他们早就知道了,我却还在未这事着急上火,我也没想过去问宋皇后......
      宋皇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倒是我的错,只顾着自己心里闷,劳你一直开解我,没有跟你说。”
      我笑着摇头:“没事的,没有误你们的事就好。”
      我本来就不在这局里,为了下好这盘棋,他们日日担惊受怕,搜寻着证据,好不容易立功之后,将平阳推上了这个位置。我这样的细枝末节,如果不是有心,平阳也大可不必向我解释的。
      平阳骑上马,一袭绛紫的圆领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身后跟着两列的侍卫,和整箱整箱的甘草往豫州而去。
      我站在城楼往下望着她,望着落日沉沉下她的紫衣融于金黄的余晖中......似乎我在很久以前也这么看着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我不明白的天地间。
      “别看了。”
      宋皇后早就走了,空荡荡的城楼上,只剩下我孑然的身影。
      宋微之果然是神出鬼没,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我肩膀不自觉地一抖,他嘲笑:“胆子这么小?”
      “你出场方式但凡正常一些,就不会吓到人了。”
      “你这话说得对了。”他说这话时带着一丝调笑的尾音,滑腻得根本不像他。
      “怎么了?”
      他执着素色团扇徐徐地扇着风:“皇女殿下,你可以正式拜师了。”
      “女学?”我声音有丝不稳,方才没怎么被吓到,现下才是真的被吓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眼里的笑意却满溢而出。
      夕阳暗沉下来,像是将所有的光芒都收束进了他的眼眸中,我听见急促的鼓声在我的胸中跳跃,不知是为了他的话还是为了他的笑。
      ......
      城楼下,我看见三皇兄熟悉的面容,他对着我拱了拱手,行了一个很是严肃的礼,抬眼间,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嘻笑和随意:“妹妹且原谅为兄吧。”
      不是十七妹,也不是皇妹。
      我从未像这一刻般认识到我的新身份——百年后,宗谱玉牒上我是平阳的皇姐、三皇兄的皇妹,大雍的又一嫡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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