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去哪儿》舒三

12、手帕

　　十二皇姐抿了口茶：“之前听闻十七你和嫔娘子走得近，还以为你心里是个糊涂的。与你说了这会话，发现你与传闻种的木讷沉闷不一样。你是我的皇妹，我真心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少跟徐氏打交道。”
　　她这话说得我背上冷汗津津。
　　那番说话半句不露的神采，与三皇兄、宋皇后这些人何其相似。
　　宋微之说我愚钝，反而是句切切实实的真话。
　　“是了，多谢皇姐提醒。”
　　她满意地为我斟了杯茶，茶水有些凉了，入口微微有些发涩，实在不是滋味。我现在是被十二皇姐拉了一把，可是那身在漩涡中心的徐氏身上又是入了多少人的局。我看着她在那一副诚心听经的模样，就像是岸边的人看着脚下的蝼蚁。曾几何时，十二皇姐她们看着我跟徐氏亲近，是否也是这样的心情。
　　“小姐。”后院的小门处，鹤奴站在底下向我招手。
　　“那不是刚刚主持科仪的小坤道吗，她这是在叫你？”十二皇姐道。
　　我点点头，心想是不是宋微之有事找我，便编了套假话与十二皇姐请辞：“方才皇妹掉了荷包，托她去寻，应是寻到了。容皇妹去去就回。”
　　“那定要寻回来的，荷包这等私密之物可不能落到外面。”
　　“是。”
　　鹤奴见我过来，只微微福礼，转身便引着我往东厢房走。
　　“可是宋微之又有什么事？”
　　她摇摇头，露出一副很为难的神情：“小姐去了就知道了，三公子待小姐是极好的，小姐......”三公子？
　　“三哥来了？”
　　这次来老君观也是父皇的临时起意，下午便要马不停蹄的回宫，便让皇子们先行回去，不用跟着，上山来的只有后宫女眷。三皇兄怎么会来呢？难道是又有什么事跟我说？可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啊。
　　东厢房里，三皇兄背过身站在那，他只着了常服，如往常一般让人心生亲近。
　　“三哥......”
　　鹤奴合上东厢房的门，屋子里的光线一霎暗了下来。他转过身，他惯爱笑着看人，我原也不知道，那眼若是没有笑意，竟像是一把淬冰的寒刃，让人心生畏惧。他对我的打量只有那么一瞬间，对于我来说却像是过了一年那样漫长。
　　终于陌生的敌意退去，他的眉眼又挂上了熟悉的温和，只是那温和远没有平日里的那样暖人，像是隔了一层疏离。“皇妹刚刚在和十二聊天吗？”我点了点头：“皇姐在说她的未来夫婿，让我好生羡慕。”我尽力撑出一副笑颜。
　　他轻笑了一声，问我：“你想和十二一样嫁到高门？”
　　“也......也不是，十二皇姐与姚大人两情相悦......婚后会过得很好......”
　　“两情相悦......”他反复念着这个词，像是在说什么笑话。我心里觉得怪异，忙转过了这个话题：“三哥怎么在这里？不是应该已经回京了吗......”他抢白我的话，又问道：“皇妹的女红如何？”
　　女红？怎么又说到女红了？今日的三皇兄实在太过奇怪。
　　“我身边的秀姑有一手好绣活，我是从小跟她学的，虽然没有多好，但还是能绣出个样子。”
　　他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那你看看，这方绣活如何？”
　　我隐隐觉得那方手帕有些熟悉，那上面绣的正是一簇水仙，针脚密集，正是我的。“三哥是从何处捡到这手帕，我都没发觉手帕掉了。”他眸中有一丝厌恶闪过：“这果真是你的东西？”
　　手帕上的水仙花样是我得了薛笺诗句后，让秀姑帮我画的。一连画了五六张，我都绣了出来。“的确是我的。”
　　三皇兄却突然发作起来：“我原以为你是个通透的人，和宫里的那些兄弟姊妹是不一样的。你说这是你的手帕，那还有什么好装的。非要我一步步逼问，你就算是承认了，我也会好好护着你，你何苦还与我装聋作哑？”
　　我被他吼得一愣，外面的鹤奴突然进来挡在我面前：“公子可小声些吧，小姐只是无意的。好歹是被小姐撞见了，又不是被其他什么人，难道公子还怕小姐说出去吗？”
　　“我倒宁愿是自己白生这一场气，她现下还不肯承认，日后若是消息走漏，我定要找她算账的！”
　　三皇兄背过身去，不愿再看我一眼。
　　我被这番狂轰乱炸的话炸的头晕，鹤奴拉着我就要出去，我看着三皇兄余怒未消的背影，理直气壮的话说出口，竟比蚊虫还要小声：“我......做什么了？”
　　“小姐可少说点吧。”鹤奴拉着我往亭子处走，眼里都是恨铁不成钢的埋怨。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样，我到底做了什么了？让你们值得这样对我。”我不气反笑，拉着鹤奴不让她继续往前走。
　　“小姐啊，你可长点心吧。三公子都那样了，你怎么还笑？今儿个，三公子瞒着上面，就为了给宋大人送......你到处乱走，偷听他们说话，落下了这张手帕。本来宋大人都说是小姐的话，听到了也没事。可兹事体大，三公子便要来当面问小姐。小姐若是坦白承认，何苦三公子能气成这样。小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三公子对你还不够好吗？难道你还真是为了那边，专门来偷听消息的吗？”
　　我好不容易才理清了她的意思，我看着手里的这方水仙帕子，心里不安地打鼓：“可是我一直在和十二皇姐在一起，从来没有出来过啊。”鹤奴看着我认真的表情，愣了一下：“可是这帕子......宋大人和三公子都说是你惯带的，小姐的绣工是苏绣中的宝应绣，上京寻常也是见不到的......”
　　“这帕子是我的不假，可是这一方......在两个月前我就不知道丢到哪儿了。”
　　“你说的是真的？”
　　宋微之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后，他眉头紧锁，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我确信地点头：“我没有理由骗你和三皇兄的......你也明白，我不过是皇女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我现在得到的所有幸运都是三皇兄和平阳给我的。他们还怕我成众矢之的，什么都帮我遮掩好了......我哪有理由背叛他，去帮早跟我结怨的十八的亲哥哥。所以，请相信我可以吗？”
　　方才明明还很冷静，当着宋微之的面说出这番剖白，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
　　“你知道是......那边的人了。”他伸手轻轻为我擦了一下眼泪，我不敢抬头看他，心里想，我再傻也是知道了，毕竟能和身为皇后所生的三皇兄作对的，除了太子外，还能有谁呢？只是看着三皇兄不太想让我知道这些事的样子，便只能一直装傻。“你受委屈了，我会向殿下解释。”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倒像是水泵一样，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他的衣袖被我的泪水浸湿，却始终为我遮挡着泪容。
　　“事情紧急，殿下近日心情浮躁，你别放在心上。现在麻烦的是......你的手帕是两个月前掉的，谁会一直揣着你的手帕不还给你？那个人还能进入今天的场合......”一般的宫女内侍的可能不大，侍卫又禁止与后妃皇女有接触，后妃跟前伺候的大宫女和总管也都是一步不落地跟着主子，怎么会到处乱走？进入今天这种场合地，地位高一些的主子，只有那些后妃和皇女......
　　“十八在科仪结束后就不见了......”
　　宋微之面色沉重。
　　“我这就去叫几个人找十八小姐。”鹤奴转身便走。
　　“如果真是她，事情就难办了。我去与三殿下商量下怎么办，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我摇摇头，鼻尖蹭过他的衣袖，清淡的茶香带着一种特有的清平气息，安抚着我的情绪。“你相信我吗？你刚刚问我说得真假，是不是跟三皇兄一样，也怀疑我。只是你身为臣下不好出面，便让三皇兄来质问我......”他浑身僵了一下，收回沾满泪点的宽袖：“我......”
　　“不好了！贵妃娘娘推嫔娘子落水了！”
　　“怎么回事？”我往那边走去，还在亭子里坐着的十二皇姐看见了我，忙过来拉着我：“别往里面走了，太乱了。”我往身后看去，不少的道士和侍卫往这边赶着，宋微之早没了人影。
　　“我们就在这待着，等那边将人救起来了再过去。”
　　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细长的指甲掐进了肉里，疼得我惊呼。
　　“不好意思......这里人太乱了，我害怕一回头你就不见了。”她实在是紧张过了头，难道是方才见到了什么？“嫔娘子怎么会落水？皇姐方才看见了吗？”我现在才发现她额头上都是汗水，她朝我苦笑了一下，面色实在是苍白。“你迟迟未能回来，我便想去寻十八解闷，实在不知道十八跑哪去了，也就想往竹林子那边走。一回头，便瞧见贵妃娘娘拉着嫔娘子在那边的池塘边说话，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嫔娘子上去想抓贵妃娘娘的袖子，贵妃娘娘一挥手，想来也是嫔娘子身体太弱，整个人都倒进了池子里。”
　　那边好一阵喧嚣，几个大力内侍拖着徐氏上了岸。
　　“快！太医在哪！”宋皇后眉头紧锁，指挥着让人空出条路。我拉着十二皇姐过去看看情况，还未走到最里面，就瞧见地上可怖的血迹......
　　“赶紧将嫔娘子送到房间里，嫔娘子这是要小产啊！”
　　徐氏宝贝了这么久的胎，还是没能保住。
　　一群人又乌泱泱地跑去倒腾房间和小产的用具，只有蒋贵妃还站在池塘边上。她穿着那身百蝶穿花的金线褙子，又细细地描了妆。可那苍白憔悴的脸色却如何也遮盖不了。徐氏留的血染红了她的长褙子，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神气的木偶，怔怔地看着池水不知在想什么。“十二皇女，你说这池子底下，会不会有人啊？”她突然出声，我感觉到十二皇姐瑟缩了一下：“贵妃娘娘说笑了，这可是老君观，怎么说起了精怪？”
　　“精怪不会有，但是会有人。”
　　水波纹轻轻晃动，像是底下有什么大鱼游走，在水面上拖出长长的线。
　　......
　　不远处，后妃们向父皇行礼，宋皇后正与父皇说着原委。
　　蒋贵妃突然对十二皇姐笑了一下，我心中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十二皇姐我们快走。”话未说完，那身昂贵的衣裳便随之落了水......冰冷的水花落在我的眼中，几个青衣的大太监方才上来又纵身投进池塘里......
　　“李珂！”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手腕一紧，我转头看着突然赶来的宋微之。“你先跟我过来。”他冷冷地落下这句话，我听出了他暗藏的怒气。奇怪，之前误以为我背叛的时候怎么不生气，现在他又气什么？
　　“十二皇姐还在......”
　　“别管她！”他连解释都不说了，拉着我就往旁边的一处假山躲着。
　　我回头看着十二皇姐在池塘边吓得跪了下来，她何至于怕到如此？一个骇人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直视着宋微之的眼睛：“十二和贵妃？”他轻轻点了点头：“不如说是德妃和贵妃。”
　　每个人都比我想的要复杂太多太多。
　　刚刚蒋贵妃是察觉了吧，所以才会对十二皇姐说出那番话。
　　陈德妃设计徐氏落水嫁祸贵妃，徐氏小产贵妃失宠一举两得。可是没想到蒋贵妃会如此决绝，会用投水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陈德妃为什么会害蒋贵妃？我记得之前韩贤妃曾说，陈德妃举族投诚了太子，十二皇姐能有镇国公府这般好的亲事，也是因为有太子做靠山。
　　“放聪明点，该装傻就装傻。”
　　又让我聪明又让我傻，宋微之看似冷静自持，实则抓着我的手都在发抖。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放心，我本来就是宫里的人，遇到这种事怎么做，不用你教。”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最后释然地放开抓着我的手。
　　“你记得跟着宋皇后。”
　　“好。”
　　可能是我实在是不值一提，也可能是宋皇后有意地偏袒，没人提一句我刚刚出现在贵妃落水的旁边。陈德妃慌忙差人将十二皇姐扶了过来，贵妃又被人拉到另外一个房间，太医也在诊脉。宋皇后和父皇从内间出来，内侍回禀着贵妃无恙。父皇脸上沉了怒，他的眼神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宛如火燎。
　　“陛下，气极伤身。”宋皇后劝解着，将茶捧上。父皇的手刚碰到杯沿，内里突然传出一声哀嚎：“嫔娘子要不行了！”
　　茶杯被打落，冒着热气的茶水落在宋皇后的手上，我看着她皱了下眉，片刻又恢复正常，宽大的袖口遮住通红的手，立马往里走。“徐氏，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可要见见陛下？”
　　外间站着的后妃一时都有些沉默。
　　这沉默不同于之前还潜藏着互相猜忌的浮躁。
　　现下竟是连空气都有些凝滞。
　　我看着陈德妃伸出帕子抹了抹眼泪。
　　真可笑，人是你害的，可是你也能哭得出来。
　　产房污秽，向来是不准外男靠近的，就算是身为丈夫的帝王，最多也只能隔着屏风在外面等候。可是听着宋皇后自作主张答应让父皇到床跟前去时，父皇没有生气也没有拒绝。我们围在屏风外面，听着徐氏祈求着父皇善待她的娘家，将她得到的赏赐带回去给她的妹妹......我似乎也有些理解陈德妃的泪了。
　　后宫的女人，上至皇后下至宫女，也不过是一家一户出来的女儿。
　　除却那看似尊贵的称号外，她们都是一样的。
　　因为命运遭际惺惺相惜，可是在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时，仍旧能够痛下杀手。
　　“我......妾还想跟十七皇女说说话。”
　　我的思绪被打断，我盯着周遭人复杂的眼神，往床边走去。
　　我躲过父皇探究的眼神，有些难受地看着徐氏。
　　她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我都有些不敢认她。
　　“皇女的女红......很好。之前给妾的手帕子......妾弄丢了，希望皇女不要怪罪......”手帕子？我突然想起，在来行宫的途中，我似乎拿出一张手帕为徐氏擦拭......后来便直接给了她。她说过要将手帕洗干净还我，可是一直都没还。“是不是一张水仙帕子？”她冲我点了点头，眼含抱歉，我意识到她的未尽之意。她不是为了帕子弄丢了向我道歉，而是......
　　心里紧绷的弦霎时松了。
　　原来是她......
　　是她撞破了三皇兄和宋微之在谈事，又把手帕落在了那里。
　　我安抚地道：“没事的。我已经找到那方帕子了。”
　　我从怀里拿出那方水仙绣帕，泪水从她的眼眶滑落，我听见她无力地呢喃着：“皇女真的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