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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道法 ...

  •   我过继到皇后膝下的这个事,在三皇兄等人看来不是什么事,但是在其他人眼里却是一件可以称得上是不可思议的大事。
      就拿在女学的日子来说。
      往日围着十八转悠的皇姐皇妹们都试探着往我这边打转。
      有的是来夸我笔洗精致,有的则是夸我行头好看。我往日里也是这般行头,怎么就能夸成“天仙”呢?
      “皇妹这身是什么缎子做的衣裳啊,看着是素雅,仔细一瞧,这上面的梨花暗纹可真独特......”
      “那不是暗纹。我写字姿势不规范,衣袖起了毛边。”
      ......
      我很明确,刚刚十五皇姐绝对冲我翻了个白眼。
      但是实话如此,如果承认是什么稀罕料子,她继续夸下去才叫没了脸。
      二十坐我身后很不给十五皇姐面子地笑出了声,不过这也是她心思浅的好处,平白她怎么笑怎么哭,其他人都不把她当回事,也不会怎么记恨。
      时值午课,教术数的翰林问我还有没有不懂的地方,十八出言说了几次,翰林都没理她。风水轮流转,大概就是如此。我却并不太享受这样的情形,推辞了翰林的讲解,仍就照着之前的方式写出了答案。作业批阅后,就算是白卷我也是甲等。
      翰林又懒懒散散地为二十解答了一个疑惑,午课就早早地下了。
      “这学着有什么意思!”
      十八打翻了笔洗,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像是这些委屈都是我让她受的一般。
      她眼里的嫉妒是如此地熟悉,我却只想回坤宁宫吃冰鉴里的果子——文英殿的偏殿实在太闷了些。
      二十说,皇子们学习的正殿都整整齐齐搁了三个大冰鉴,六个内侍站在旁边扇风,就算站在门口也是清凉的。她老是偷偷跑到正殿的门口,贪着凉风,回来的时候,手贴在我的脖子上,冰得人一抖。
      十八却没有领会到我吹凉心切的心思,她今天穿的窄袖,把桌案上的毛笔扫下来时,只扫了两三只下来,反而墨水染了她一手。“你就看我的笑话吧,你给我记着,今天我承平受到的侮辱,他日定要你百倍偿还!”
      “随意。”
      我擦了下被墨汁误伤的前襟,也不知怎么惹到她了,她又发起疯来,抓着镇纸砸向我。
      我都已经想好了这伤大概会养几天,镇纸却没落在我身上。
      “承平公主,这里是上学的地方,请注意举止。”宋微之挥手打掉飞落过来的镇纸。他冷着脸凶人的威力还是挺大的,十八立马就红了眼,二十更是抖着低头行礼,皇女向臣子行这般大礼,太不妥了。我托了下她的手肘,她回过神来,冲我尴尬地笑了一下。
      在场的皇女们,唯有十二皇姐还镇静地坐在原位。
      可能是临近婚期的原因,她以前就很沉静,现在更是沉到了谷底。
      每日就是规规矩矩地来,到点了又规规矩矩地走。
      遇到了现在的状况,她还是不怎么出声,只是接了书童的活,收拾着笔洗。
      我朝对科举出身的文人很是礼遇,再加上宋微之顶了一个少傅的“师”名,十八不惧我,对宋微之还是心有计较的。心里有火气撒不出,只能对着桌子上书本文具下手,她的小书童也不知道糟了什么罪,底下被墨水染脏的书都用不了了,收拾不好一会还要去翰林院领新的。按照十八和蒋贵妃现在的处境,那些翰林在文英殿里都能对着十八都能踩低捧高,更何况是小小的书童。
      “皇后娘娘近日可好?”宋微之随着我出了文英殿,他出宫应该往西门走,却故意放慢了步,随我往东门口溜达。
      “按理说暑热不思睡,可内务府的冰鉴供的比其他宫都勤,母后晚上还是睡得不踏实。”劳得婉芝来来回回服侍着,两人白日里都能见着黑眼圈了。太医也传过了,可还是来来回回那几套平安脉的理,我都能背得下来了。
      宋微之沉吟一会,道:“皇后娘娘早年随陛下奔波,身体本就勉强,结果还怀了三殿下,天下太平总算能歇一口气,蒋贵妃宠冠六宫又致使后宫不宁,正需要她这个皇后出面料理,又怀上了平阳......她这些年人前撑着面子,难受都是往肚子里咽......你可知她近来又是为何睡得不好?”
      别说宋皇后睡得不好,就连我有时都有些神思纷乱。
      “母后有一颗慈母心,平阳这一去,怎么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回转。三皇兄日前得了块百年沉香木,我拿去给尚药局的医女磨了些香粉下来,母后不爱在坤宁宫点香,我便做了个香囊让她日日戴着,枕边也放了一个,可还是没什么作用。”她这是病在心里,忧思良多,就算三皇兄送来的是万年沉香木,也只能糟蹋了。
      “皇女,你既然能体谅皇后娘娘慈母心肠,为何不表达出来呢?”宋微之叹了口气:“太子歇在家了,三殿下担子就多了起来。这个节骨眼他还想着去寻沉香木来送进宫,皇女也太淡然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母后看着慈和,心思都沉着的。这事我如果在十八面前说,必被当作讽刺,可在你跟前,我就不妨直说了。你算半个皇家人,又是我的老师,我以为你也是懂我这里面的难处的。我虽是已经过继给了母后,可到底不是亲生的,人心隔肚皮,母后不愿与我相说,我又要怎么逼着她排解呢?”
      他眼睛微眯,遮盖了眼里的神光,嘴边的笑失了真味。
      “皇女这话说得人心寒。人心隔肚皮,可知是你这层肚皮太厚,交不了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在老君观上,就时常与他斗嘴,再狠的话也说过,可都是无关紧要的笑骂。“你又怎知我对母后有没有用心?我听出来了,你这是替三皇兄来敲打我。他上次和我闹了一场,虽不怎么躲着我,但还是有些生分了。竟由得你来做这黑脸人。”
      宋微之皱了眉,摆好的架子熄灭了冲气,只能放软了语调:“你现在倒找的出理由了,你三皇兄怕伤了你的心,经过上次那遭我也怕你心存芥蒂。现在想骂你都要仔细掂量着......”“你这话可笑,我又坏什么事了,让你想来骂我。”我颇为不领情地偏头不去瞧他无奈的眼神。
      “李珂,听点话吧。不管怎么说,皇后都是真心待你好。如果你真下点功夫,皇后是愿意听你的劝解的。为了皇后的身体,也为了你自己,好好去劝劝她。”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我自己都没把握的事情,偏偏他就说“如果是我就可以。”我当然知道宋皇后是好人,甚至将她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可这日子相处久了,她心里对我隔着一层,我又如何能装作不知道。
      将话说得再无耻些,当初明明是他们拉着我进了这坤宁宫,现在防着我的又是他们。
      “知道了。”
      再怎么磨蹭,内宫门也到了,我招手让杏春和书童门都跟上来,宋微之见着人过来只得往西门而去。
      文英殿离坤宁宫的路不是很远,我走在宫道上,四周都是向我避让的内侍和宫女,他们一一向我福礼,口称:“十七皇女万福。”
      “主子怎么越走越慢了?”杏春上前来,却退我半步。
      我摇了摇头。
      过堂的风竟带了些萧瑟的冷意,不知哪座宫殿里的落叶隔着高高的宫墙飘落下来,孤零零的......细细想来,都已经要九月了,这天指不定何时就转冷了,坤宁宫的冰鉴却还是盛夏时候用的量......我又怎么不去关心宋皇后呢?
      之前与宋微之的那番对话,实是我真意并不如此,只是情绪上来有些口不择言了。
      他们谁也不欠我什么,我又何必端着架子?
      如果宋皇后真的愿意听我劝,我就算不去上学,也要日日在她身边为她排解。
      “皇女今日下学怎么迟了?”
      许姑姑坐在门廊下打着扇络子,见我回来,忙起身向我行礼。
      “最热的天过了,怎么现在才想着打络子?”那打络子的线看着簇新,像是绣坊新捻的羽线。“给母后打的?”
      许姑姑点点头,笑着道:“三殿下刚又遣人送了个黑曜石的小葫芦来,让主子戴着,可以安神。奴婢瞧那东西小巧,又不好钻孔,便想打了络子,当成禁步挂在身上也方便许多。”
      “那今日母后心情可好?”
      “三殿下遣人送东西来的时候笑了一会,还说是殿下多事。这会又闷上了。”许姑姑说着脸上露着郁郁,我心里扭成一团,也实在不是什么滋味。
      “我去见见母后吧。”
      “皇女不先温习吗?”
      “不了,今日先生未交新的。”
      ......
      坤宁宫节俭,白日里都少有点灯。婉芝向我招了招手,我悄悄接过她手里的扇子,寻着节奏缓缓地扇着。宫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笔划过纸上的沙沙声,墨重则是声音微沉,墨枯则声音微刺......若不是亲眼瞧见,很难想象,这位宛如从《女诫》里走出来的皇后,竟能写出一副好飞白。
      ——“居安思危”。
      明明是极放松的飞白,却又写出这四个字来。
      “漱儿会写飞白吗?”
      我怔愣回神,手里的扇子停了。宋皇后笑着回望我,我将扇子搁下,摇头道:“少傅说我字丑,见不得人。楷书都还写不好。”
      她笑得更真切了些:“微之从来都是得理饶人的,就你淘气,得他这么毒的话。”我心头的担忧微松,打趣道:“谁叫漱儿学得慢呢,母后可要帮着我说话啊,省得少傅又见天得说我愚笨。”
      “母后帮你说话可以,漱儿也要有长进才行啊。”她撤了镇纸,我帮着从旁又摆了张梅花玉版笺,她推了推手:“不用这么好的纸,拿一张澄心堂就行。”我将纸镇好后,站在了一边,宋皇后却将我往案前拉:“让母后看看你的字......好教你写飞白。”
      怪不得不用玉版笺,可是用澄心堂照样是糟蹋......
      我瞧着那蚯蚓都自愧不如的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宋皇后却一副很是认真的样子在旁品鉴着:“下笔无力,是心中不定。墨无深浅,是心有犹疑......漱儿,你且看着。”她另执了笔,明明是一般的执笔姿势,她却挥毫有度,似是知道那墨会怎么流,笔尖又该怎么引,我原以为写飞白也不过是纵情挥墨,可这看似恣意的笔触,也是张弛有度的。
      “......你要熟悉这只笔,你看这笔尖虽然是软的,可只要你心里有成算,写出来的字便有神......”
      “写字也讲究阴阳互生,你若看它看它得紧,总害怕落笔,就算你再如何,那字也是一板一眼不好看,可你若在心里支起一杆秤,该纵它的时候就纵,该紧就紧,这笔下万千,便难不倒你......”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反复想着笔画,落下了一笔:“少傅曾举例汉时蔡邕的话,‘夫书肇于自然,自然鸡立,阴阳生焉。’可是这般理?”
      “道理你都明白,可不能闭门造车,要时刻练习着......除去这一句,实际上还有一句更简单的话说这个道理。”
      “什么话?”
      “一阴一阳之谓道。”
      我笔下一顿,仰头望向宋皇后:“母后可别打趣我了,怎么又说到道法了?”她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道法也是人创的,这世上的道理,只需说得对,便是个理。何必拘于道法还是儒理?”
      但是......“科举又从未考过道法,子曰勿语怪力乱神,母后在旁人面前可别这样说......”崇道崇儒对于我来说都没什么,宋微之不也是道观的挂名弟子吗,可是......她可是皇后啊,是《女诫》里走出来的贤德皇后,怎可说出这般话,要让那些将孔孟奉为圭臬的举子听到了,可还得了?
      “自然不会同旁人说......”
      她握着我的手,我看着纸上挥毫的四个字,感觉到那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开了一个口子......“反者道之动......”我看着那留下的五个字,陷入了沉默。
      ......
      “反者道之动?你确定皇后写的是这五个字?”宋微之诧异地道。
      “她要教我写飞白,我字迹不佳,她便和我说了一番道理,最后落下了这五个字。”蒙葩仙筑的那些道经,我自然也明白这五个字的意思,按照往常来说,这五字当是很有意思的道理,是说坏的事情可能有好的结果,好的事情也可能有一个坏的结果,也就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可是放在当下却是一句警语。
      “甘草的事情解决了,平阳此去不会有什么闪失吧......”
      细细想来,这一切都走得太顺了,唯一的差池就是徐氏偷听了他们的密谈,徐氏又死了,到底是没有将密谈泄露的......
      “不应该,皇后娘娘不该有此疑虑......你有所不知,平阳走上朝堂看似只是乘势而为,实际上我们背地里已然计划了许久,皇后忧心这一点,怪不得无人能帮她排解......”
      外面突然传来喧闹。
      我与宋微之对视一眼,这里是文英殿的水房,奉茶宫女在这备茶用的,我方才让杏春将煮茶的宫女支走,现下应该没什么经过这里才是。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现在出去只能正面和他们撞上,宋微之拉着我往后面的屏风躲。
      “哟,装着这副清高样子给谁看呢?扒着我们家,人家姚长泽才勉强看得上你这门亲事,太子哥哥出了事,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稳稳嫁进镇国公府?你笑死我了,你母妃拉着河内勋贵都投了太子,又反过来自毁长城,你以为那些事我不知道?我母妃不知道?我真好奇,你这竹篮打水一场空是图什么,哈哈哈,你的报应就要来了!”
      十八踢开水房,揪着少女的领口推倒在了桌案下,茶盒纷纷落了下来,那些茶盒可都是瓷实的,落在身上指不定多疼......“......报不报应的我不清楚,但你的太子哥哥,敛财成性,占有平民的田产,你以为他还能打什么翻身仗吗?就算我进不了镇国公府,有我母妃在,我也不会比之前的皇女嫁得差了......而你,就难说了。”
      十二皇姐?
      宋微之点头。
      我用眼神问他这是玩得哪出,他冲我坐着口型:“等会出去再说。”
      “贱人!”这一耳光打下来,我听得耳朵发嗡。
      “你等着吧,父皇不会厌弃太子哥哥的,他可是皇长子,大雍的太子!所有跟我们作对的人,都会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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