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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论事 ...

  •   宋微之还是有些高看了我的基础。这座藏经阁里除却那些道藏外,寻常人家开蒙读书的书都备得很齐全,俱是为了道观里的一些小道童所设。他先拿了一本《论语》让我读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他自己可能学不懂,他还说我能把《女诫》说得这般天花乱坠,读《论语》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结果我读了不到一刻,他便将《论语》换成了《千字文》。“看来是真不认得字。”他还一副惊讶的模样。我之前提了这么多次我不认字的事,难道他当我是在讲笑话吗?我想着他当时好像还真是在憋笑,心气顿时就不顺了。
      呆呆笨笨地念了一会,他听得叹气摇头。终还是放弃任着我乱念一通,开始手把手地边教边写。他铺开纸,一点一点教着我如何执笔,最后抓着我的手写下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看着墨汁从笔尖慢慢渗出的模样,就像是我的奢望正一步一步走向现实,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他收敛了神色,不再向之前一样漫不经心。我也收束了心神,认认真真地学了起来。不得不说,宋微之认真当先生的时候,还是很容易让人生出崇敬之心的。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我甩了甩写到酸涩的手,宋微之看我一副“收工”的模样,道:“你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行宫待着了,基础又这么差。我不可能一个月就只教你《千字文》,今日必须将全篇都写熟并且背下来,我明日查验巩固后,好再教你《论语》。”不过就教了我一下午的时间,便“你”啊“我”啊的了,我揉了揉手后指着外面的天空:“天色不早了,我要回行宫了。”说罢,起身就要走,完全不想理他说的那一套“写熟并且背下来”,简直不是人干事,我手都这么酸了,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几天就能生茧。
      他冷了脸,扔了手里的书对我说:“之前元女和鹤奴应该跟你说过,东厢房备着你的衣物吧。你不用担心行宫出入记档的事情,你三皇兄会帮着你。你基础这么差,他一早就想好让你直接在老君观住着,我先前还觉得没出阁的姑娘这般不太好。现下看着你如此不自觉,你三皇兄的安排的确合情合理。”
      我看着他不似作假的神色,有些心虚地回怼:“你少抬出三皇兄来压我。元女和鹤奴是说过备着我的衣物,可她们又不知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我是来跟你念书的,只不过是提了一句有衣物......”他突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一眼就将我的色厉内荏彻底击垮:“元女和鹤奴是老观主的关门弟子。她们人小却不傻,你怎么知道她们不知你是皇女?不知你来的真实目的?”刚进观的时候,元女和鹤奴确实表现诡异,对杏春太热情了。临走时,还让我来藏经阁。莫不是她们是故意支走的杏春......也早就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上来是为的什么?“她们称你是小姐,称三皇子为公子,只不过是因着这道观受的本来就是皇家香火。也是因为皇家看重,才会有一些富商高官不远千里,徒步来景山捐香火钱。说起来,皇家也就是她们的主人家,为显得亲近,她们称陛下为‘老爷’三皇子为‘公子’,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深吸一口气,闷闷地坐回蒲团上:“所以,搞个半天,所有人都知道我来这的目的是念书,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被你们合起伙来耍得团团转?”
      他竟还真的对这个问题好好思考了一会,最后郑重地说:“倒也不是只有你一个......”
      “谁!”还有哪个倒霉蛋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你的贴身宫女不就还蒙着?”
      我听见藏经阁外,杏春着急地唤着我,元女和鹤奴在后面追着她:“姐姐,快别喊了。小姐没事的!”宋微之点上灯烛,举到我的跟前:“继续写吧。我出去将你的宫女从鼓里放出来。”
      ......
      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反而觉得自己更蠢了呢?
      我恨恨地拿起笔,一笔一划地摹着字,全当是在一刀一刀地砍宋微之。看着纸上大气磅礴的笔划,还有那华丽的连笔,我心满意足地搁了笔。外面静悄悄的,杏春想来也在东厢房等着我,我正要举着灯回屋。背后的男人却像幽灵一般没有丝毫动静地突然出现。
      宋微之一页一页地翻看我的旷世大作,脸上的表情也从震惊到复杂再到心如死灰。
      “重写,照着写楷书。最普通的楷书就好。”
      我哀嚎一声,实在不知道自己那字迹这么好看哪里就不行了。非要楷书,非要楷书,写得太累了。他好似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说道:“楷书之所以称作楷书便是因为‘形体方正,笔画平直,可作楷模’。学步先学走,你走路都走不好,怎么跑得起来。我见你也像是写熟了的样子,这次只需用端端正正的正楷,再写上三遍即可。”他眼下也已有了倦色,但还是说:“我陪着你在这写,不许偷懒。”
      明明是月黑风高孤男寡女,杏春常跟我说话本子下一幕一定会是干柴烈火,这都成了剧情定势,可我与宋微之必然不会是这样的发展。写那些话本子的人大概不知道,这世间竟然还有一种月黑风高夜,男女独处时的方式——写作业和守着写作业。
      多年以后,我回忆着这段时光,对宋微之说我想的那个孤男寡女话本子的事,问他是什么想法。他却很诧异地对我说,当年的他看待我实在没什么男女之别,就像是耋耄老人看着三岁小儿。我三岁是因为我实在太会闹腾了,而他耄耋是因为每次被我闹腾后就觉得发鬓苍老了许多。并且又借此批判了我不好好学习,天天胡思乱想。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三皇兄和平阳面前端庄秀气的人,怎么在他的面前就像个是被猴子附体了的模样,不仅闹腾还笨得出奇。我却能明白当时自己的心理,三皇子和平阳是我心目中崇敬的人,他们对我好,说我聪明乖巧,我便总害怕自己不聪明不乖巧,他们就会舍弃我。而在宋微之面前,我却是一早就丢了面子,破罐子破摔便也不在乎什么了。
      可也因着这层,我莫名其妙地与宋微之更加亲近了。
      他为我安排的课程是从卯时开始,天还没亮我就要被元女鹤奴从榻上叫起来,她们精神头倒很足,事情说破后她们还挺内疚地跟我道歉,可我瞌睡都还没醒,这两人道歉道到一半又狠起心来给我梳妆了。我从内室出来时,头皮都是疼的,杏春给我备了早饭后,她便主动说要去看元女鹤奴练功。我很能理解她,一部分是因着宋微之说了不让人陪着我读书,一部分是她在行宫的确憋狠了,现下有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不得找理由好好松快。
      前院的道士们比我起得早,我从东厢房出来的时候,背后响起好大的“嘿哈”声,吓得我浑身一激灵,回头看着元女鹤奴也跑去一同练功了。两个女娃虽然个头小,舞起来的拳风却比好些个大人还要有劲头。我瞌睡也醒了大半,揉了揉眼睛,也该赶着去上我的早课了。
      宋微之每次来得都比我要早,也不知他是几点起的,我落座时杯里的茶刚好温热。他先是温故了昨日的知识,又拿出新课来教。就这样除了中午休息半个时辰的时间,下午又被他安排上新的科目,上完之后,又要赶着将作业做了。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我的屁股在蒲团上都没挪过窝。
      连续这样上了好几天,等着能将《论语》背得差不多时,他总算大发慈悲地让我出去放风。可是怎么放风他也要安排地明明白白,一会是带着我去钓鱼,钓到我都要睡着了,他又开始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讲起什么“子非鱼”的文章。我气得将鱼竿扔给他,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躲得倒快。更气人的是,我拿着时一直都没动静的鱼标,在他那不到一刻便有了动静,我看着我空空的草筐,又看了眼他像是可以拿去早市卖货一般的草筐,只觉得天道属实不公,宋微之属实不是人,他必定是个鱼精。
      他回山的路上就将多的鱼给了沿路的农家,这里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不论多远见着了就摇着手笑,他还是那副木头的脸,但我总觉得他心里是高兴的。半路遇到个老太太得了他的鱼后,非要将自家的酸菜给宋微之,平日里怼我怼得舌灿莲花,现下却跟哑巴似的,连谢谢也不会说。我只好上前代他说了谢,拿出我空空的草筐,代替老太太拿出的两人合抱的坛子来抓了一些酸菜。他一路上没跟我言语,却心情很好地做了一锅酸菜鱼。味道尝着实在太好,让我只好食言之前骂他不是人的话,这厨艺岂止不是人,简直是灶神老爷下凡。
      我就这样夸了他几句,夸完后心里觉得不太对,宋微之怎么还没回怼我,我寻思自己这是贱骨头,非要与他怼上几次。回头却瞧着他不知何时耳朵红地跟滴血了似的,谁能想到如此博学高冷目无下尘的宋微之宋柏少傅大人,抗得住人骂,却经不住人夸呢?
      久居山中不知人间岁,宋微之便这样带着我在山上过着隐居般的生活,一会钓鱼一会制茶,等到三皇兄叫我回去时,我已然学了不止念书一项本事。明明离回宫还有些日子,也不知三皇兄为何这么早就叫我回去,宋微之听到消息后,脸上露出一丝凝重的神色,三皇兄当着我的面似乎有些介意。“十七妹你先去和元女鹤奴道别吧......”“她是我的学生,也该听一听这些事。”宋微之打断三皇兄的话。
      我心里有些高兴,挪步子没挪几步,又小跑着回来站着。三皇兄倒是有些深意地看了宋微之一眼,遂后只能作罢。
      “豫州的事闹大了。”
      ......
      男人们说政事实在是与宫妃们之前说的角度全然不同。其实谁也没有想到,豫州的瘟疫能闹得这么大。朝廷一早就派了太医去豫州诊治,不出十天,诊治的药方子就已经出来了,想来瘟疫定会平息。这也是宫妃们还有心情讨论着罪名该谁顶的原因,父皇在位时已经建立了下至郡县的公家医药署,就算豫州太守知道得晚,但该有得防疫系统都备着的。药方出来的时候,此事牵连的大大小小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活得人越多,他们的罪名就越小。各地都朝着豫州运送药材时,这一路可谓是多方关照畅通无阻,就在一切向好时,豫州的医药署说药方里至关重要的一味药不够用了,这位药就是甘草。不够了就各方往豫州再运呗,可是甘草主要的产地在西北漠地,是突厥汗国与大雍的边境。自永和三年起,大雍送了和亲公主去突厥汗国后,两边已然多年没有大的战事。但突厥汗国野心勃勃,谁知这一次会不会趁着大雍需要甘草而从中作梗。
      其实大雍与突厥汗国互不搭理的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通商的情况。单论甘草的这门生意,就有一鸿图药局游走于大雍和汗国两边,将大雍的物产卖到汗国,又将甘草等草药卖回大雍。与鸿图药局常年合作的,除去一些零散的商户外,就指着上京的三处药庄子。好巧不巧,这三处药庄子在今年唯一一次进甘草的路上,遭了匪徒,领头的药庄主事为了逃出来,一把火烧了土匪窝子,连着甘草也烧没了。鸿图药局在西北运的甘草都是定了存量的,一年也就那么一次,多的都拿不出来,平日里还能说多拿些大雍的草药去换,可是临着这个关头,突厥汗国怎会为大雍大开方便之门。
      一场瘟疫牵涉了不知多少官员,一味草药又勾起大雍与突厥汗国的旧事,不管怎么看都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巧合多了,很可能就是蓄谋已久。
      “那三个别庄的主人是平阳......”
      三皇兄皱着眉头,手里举着的茶早已凉了。
      “四个月前,甘草运送出事的时候,那三个庄子还不是平阳的。”
      这原是另一桩事,他们没能细说我也想了起来。平阳惯爱和太子三皇兄五皇兄打马球,每次都有个彩头在那摆着,之前就是赢了太子的惠照明目神尊白玉像,还有一次就是赢了三个京郊的庄子,原来是做药的庄。
      “可他们想推到平阳的身上!”
      宋微之又为三皇兄重新倒了一杯茶:“陛下不傻,平阳也不笨。你倒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在大家看来平阳只是个公主,说是平阳的庄子,怎知不是你的?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三皇兄接了宋微之的茶,却仍旧是拿在手上,,他嘴皮子都破了,最近指着为这事着急上火。我拿起自己的茶杯,学着那些喝酒碰杯的样子,轻轻撞了一下三皇兄的茶杯:“火烧眉毛了也要平心静气,三皇兄喝点茶,慢慢想办法吧。”
      宋微之嘴角勾了一下,也跟着喝了口茶。
      三皇兄左看看我右看看宋微之,竟露出一抹苦笑:“十七妹你跟着微之学书就行,怎么伙同着他来一起说我。”他虽是这般说,但还是依着我将茶水饮尽:“微之你手艺越来越好了,可惜我现在没什么品茗的心思,只能牛嚼牡丹。”
      “十七皇女都能说出平心静气这话,迷津都为你指点了。这段时间你该如何就如何,权当不知道这件事就行了,你手底下不还管着鸿胪寺吗?倒不如你遣人和鸿图药局接上手,去突厥汗国弄点甘草回来。这边人急着逃避罪责,你却安安稳稳做实事,陛下也会高看你一眼。再者,那庄子的事本就和你无关,现在该忙着下一步操作的是那边的人,你动作起来反倒是省了他们的事。”
      “可他们真推我身上,我就真的什么都不做?”
      “不是还有平阳吗?他们只当平阳只是得宠的公主,这注定会让他们吃到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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