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间少年》吃点好的

6、第 6 章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平日里母亲流连棋牌室，父亲几乎不着家，从没有人在意过自己回家时间。以致陈彦开门冷不丁撞上妈妈的询问时，竟呆愣了几秒。
　　“我……我去同学家写作业了。”
　　“哦。吃了吗？”
　　“没。”
　　“那我去给你煮几个饺子。”
　　看到母亲披头散发，拨了几绺头发遮住半张脸，陈彦便明白她难得在家的原因是什么。多半脸上伤痕未退，去打牌只会遭到众人嘲笑，然后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远近熟人碰了面免不了聊上几句，用充满同情的语调把她的丑陋伤疤揭开来细细欣赏。
　　陈彦放下书包，房间里一片昏暗，只看得到对面楼里的暖黄灯火，灼灼闪耀。

　　纵使千般小心，母亲在带陈彦买菜时，还是撞上了牌友。那时已临近黄昏，蔬菜大多不新鲜了，菜场仅寥寥数人，安静地拣菜。而那位阿姨，确切来说称呼一声“大婶”更为恰当，一开嗓便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哟，这不是我们小刘吗，怎么这两天都不过来玩啦？”
　　陈彦感到母亲握着自己的手骤然一紧。
　　“这几天家里有点事，抽不开身，”母亲将陈彦牵到跟前，低声道，“喊王姨。”
　　“王姨好。”
　　简单打了声招呼，妈妈便带着陈彦往菜场里面走，她一面走一面随手挑拣已有些发蔫的蔬菜，状若漫不经心，却满是回避的意味。
　　奈何王姨浑然不觉，又或者觉而不避。
　　“哎，我听我家老李说，这几天小陈回来啦？小陈也是大忙人，一年到头还真是难得回来一次哈……要不你们俩口子今晚来咱家聚聚？我中午煨了排骨玉米汤，紫砂锅熬的，可有营养了。你看彦彦也是老吃不上一顿好饭，娃都瘦成啥样了，不如来家里一块补补，还能跟咱家洋洋一块玩玩……”
　　“不用了，我家里也煨着汤呢。彦彦瘦主要是随他爸，他爸也是怎么吃都吃不胖的体质。”
　　王姨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咯咯咯乐了起来。她笑起来脸上堆满了肥肉，挤得本就不大的双眼与劣质紫色眼影混作一团、难辨你我，嘴角咧得老开，艳色的口红毫无空隙地爬在黄牙边，让陈彦无端想起叶凌霄的那句“口红涂得跟要吃人似的”。
　　“王老妖婆。”陈彦乖乖跟在母亲身边，默默地想。忽然记起王馨也姓王，这便一下子骂了两个讨厌的大妈，莫名开心些许。
　　“哎哟，这你可就不懂了吧？吃不胖说明吸收不好，更是要好好补补。你看彦彦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还是这么瘦瘦矮矮的，怎么讨小女生喜欢？我家洋洋每顿能吃两大碗，又爱打篮球，收了一抽屉情书呢……”
　　陈彦翻个白眼，老妖婆的儿子他见过，今年高三了，长得五大三粗又肥又腻，体育课测一千米时从身边咚咚咚跑过，简直像人肉坦克轰隆隆碾过。真有女生喜欢他的话，不是有眼疾便是脑子不太好使。
　　即使她说话如此没眼力见，母亲也不好驳斥。只是拨弄头发附和地笑笑，一面朝菜场更深处走。
　　“我听说，你们最近又吵架了？哎，夫妻之间难免有些小矛盾，别怄气了。要我说，你也是犟，让让小陈不就行了吗。男人嘛，在外面挣钱养家都不容易，回来还不是图口热乎饭吃？你熬点汤，家里搞得清爽点，把人伺候得服服帖帖了，哪个男的还会主动找麻烦……”王姨追着母亲唠唠叨叨，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指指点点，瞧起来虽是又矮又胖，传授起女德经来倒完全不含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举手投足间颇有高人风范。
　　母亲不住点头，视线却一秒都不曾留在王姨身上。
　　陈彦默默接过母亲买的菜品提在手里，极不爽王妖婆那趾高气昂的模样，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片刻后随母亲拐过一家卤菜店，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
　　“妈！我想吃鸡翅！”
　　母亲带些歉意地看看王姨，赔笑道：“不然你先回去？彦彦嘴巴挑，可能要逛会。”继而朝陈彦点点头，牵着儿子走进卤菜店里，注意力全然放在母子间的沟通上，不再应付王姨。王姨犹豫地迈迈腿，看看拎了满手的菜袋子，悻悻走了。
　　陈彦余光瞥见这一幕，终于舒了口气，见卤菜店里一时没人，赶紧扯扯母亲的袖子：
　　“算了妈，我又不想吃了。”
　　“哎哎哎别啊，我这鸡腿很好吃的。你再多瞧瞧？”
　　侧门有个男人应声出现，出言挽留，喘着粗气迅速洗净了手，继而满脸笑容地迎了过来。陈彦一抬头便猝不及防地撞上男人的脸，刹那间愣在原地，张嘴结结巴巴道：“叔……叔叔好。”
　　那男人便是前几日刚见过的叶凌霄父亲。
　　叶父显然也有些惊讶，反应过来后倒是笑得更热情了，挠挠头道：“你好，你是前几天过来给我们凌霄送成绩单的那个……那个什么彦……”
　　“陈彦。”
　　“对对对，叔叔记得你。哎呀上次还是要谢谢你，辛苦你跑一趟特地过来送成绩单了。这样吧，想吃什么随便挑，叔叔请你。”
　　“那倒不用，您开这个店也挺不容易的。况且举手之劳嘛，彦彦应该的。”
　　母亲客气地插话道，拍拍陈彦的背，示意他挑想吃的卤菜。
　　陈彦一边隔着展示柜看菜品，一边听母亲与叶父闲聊。
　　“彦彦是个好孩子，我家凌霄要是有他一半乖就好了……”
　　“您过奖了。彦彦听话是听话，但平时太闷了，要是再开朗点就好了。男孩子嘛，我总觉得皮点才正常，太安静就怕以后成了闷葫芦。”
　　“哎，小时候调皮也就算了，现在都高中生了。我家的，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成绩有点进步，这几天我看还做一下作业，刚放心点，昨天又搞到大半夜才回来。问他去干嘛了，理都不理。死犟死犟的，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彦愣了愣，心想昨天不是帮他做了大半的作业么，怎么什么都不说？他困惑地抬头，看到叶父皱着眉叹气，满脸无奈。
　　见他看过来，对方换上一副笑脸，和蔼地询问：“彦彦想吃什么？”
　　陈彦挑了一些鸡翅豆干之类的，在叶父称重打包时，忽然开口：“叔叔，凌霄哥哥在家吗……我可不可以去找他玩？”
　　“当然行啊。”

　　同样是敲这扇门，心境已全然不同了。
　　陈彦小心地提着妈妈热过的鸡翅鸡腿，屏住呼吸辨认门内微弱的脚步声。
　　声音由远及近，门抖了抖，猛然打开。叶凌霄满脸戾气，与眨巴着眼睛的陈彦撞个正着，立刻变了脸，惊讶道：
　　“……怎么是你？”
　　“叔叔说晚上不回来吃了，让我跟你说一下，剩菜剩饭在冰箱里热热就行。我还带了我妈买的鸡腿鸡翅，你要不要尝尝？”
　　叶凌霄哦了一声，挠挠头，愣了半晌才记起接过陈彦手里的袋子，笨拙地道谢。他提着袋子走了几步，忽然注意到陈彦还为难地站在玄关处，继而意识到什么，闷着头打开鞋柜挑挑拣拣，终于翻出一双拖鞋递到陈彦手上。
　　“谢谢你！”
　　叶凌霄干咳一声，又抓抓头发，见陈彦穿上鞋，大小正合适，才转身走进厨房。

　　“家里只有开水，要不要我加点糖？”
　　陈彦拘谨地坐在沙发上，闻言大声回答不用。片刻后叶凌霄端着水出来，接着打开电视调频，入眼便是中央一台的新闻。他皱着眉按遥控器，跳到戏曲频道，一群人咿咿呀呀还未唱完，叶凌霄便不耐地换成纪录片，听到浑厚男声讲某个皇帝的政事，更是头大，用力再摁遥控器——“欢迎来到致富经，家猪养殖助您走向成功！”
　　叶凌霄抽抽嘴角，调了半天台，看了一圈的“无信号”后，才意识到家里电视好久没缴费了，只能看那几个无聊的中央电视台。
　　他转头，看到陈彦还并着双脚撑着下巴，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中央，微微仰着头，眼巴巴地瞧着自己，简直像条驯顺的宠物犬。
　　“抱歉……家里只能看这几个台。”
　　不知怎的，瞧到陈彦这副模样，叶凌霄忽然很郁闷：这么无聊的电视节目会让他失望吧。
　　“没事的！我什么都爱看。”
　　宠物犬却全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垂下尾巴。陈彦依旧双眼闪闪发光，满脸期待。
　　叶凌霄背过身，轻轻笑了起来。他又挑了挑，最后停在一个老套却经典的家庭伦理剧上，走向冰箱：
　　“你吃了吗？”
　　“吃了，但是我还可以再吃一点。”
　　“番茄炒蛋吃吗？”
　　“好啊。”
　　“紫菜汤喝不喝？”
　　“好啊。”
　　“吃不完你就完了。”
　　“什么意思，你拿番茄干嘛——要自己做菜吗？不是热点剩菜就好了吗！”
　　“老子心情好，少啰嗦。”
　　“那我可以去厨房看你做饭吗！”
　　“滚，看你丫的电视去。”
　　“我可以帮忙的！”
　　叶凌霄转身，一脚把摇着尾巴跟过来的陈彦踹出厨房，继而腿一勾关上厨房门，隔着玻璃朝佯做委屈的陈彦投去凉凉一瞥，转身开始洗菜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