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间少年》吃点好的

4、第 4 章

　　很饿。
　　陈彦爬下床，接了半杯自来水，狼狈咽下肚。
　　回来时家中空无一人，陈彦便知母亲多半是在棋牌室里玩到忘了时间。往日都得认命地下楼找她要点钱买吃的，今天大约是吃了一根小布丁的缘故，突然对路边餐馆的油腻炒饭失了胃口，独自窝进小房间里写作业，不肯再出门了。
　　任性的后果便是折腾到转钟也无法入眠。
　　陈彦放下杯子，自觉饥饿感稍弱一些，便光脚踩过水泥地，坐回床上。
　　他正漫无思绪地对着天花板出神，便听到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应当是妈妈回来了。

　　极重的脚步声蹈过走廊，进入卧室，门缝猛地亮起，陈彦心脏却跟着沉下。他手指无意识地缩紧，闭上眼试图装睡，以失败告终。
　　父亲满身酒气，粗暴地把他从床上拎起来，喷了他一脸唾沫：
　　“你妈人呢？！”
　　“我不知道……”
　　陈彦再度摔在地上，目送父亲离开，心想今晚多半没法睡觉了。
　　的确如此。
　　父亲常年不着家，嘴上说着出差或是住公司宿舍，实际上邻里间流言蜚语陈彦都背得下来，而母亲从不深究。偶尔回来，必掀起滔天巨浪，咒骂、咆哮、痛哭、尖叫，面红耳赤，吵到邻里灯光一盏盏亮起。有时物什摔得不过瘾，甚至将陈彦揪出来掷到地上，在母亲的嚎啕里大骂“野种”，然后摔门而去。
　　陈彦抱着膝盖靠墙坐着，伸长脖子，透过细细一道门缝看母亲踉跄走进客厅，继而被一耳光打得翻滚在地。

　　“臭婊子，打牌打得不着家，急着被人操？”
　　母亲趴在地上粗声喘息，盘好的长发狼狈散开，沾了满地尘埃。
　　“老子每次回来你都不在，知不知道我他妈被人嚼了多少舌根，啊？！”
　　既然知道会被嚼舌根，为什么还吵得这么大声？陈彦疲惫地闭上眼，双脚冰凉。
　　“那你呢？你就知道说我，你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老子他妈的在外面赚钱，你懂个屁！个臭逼不知道被多少人操过……”
　　每次吵架都是这样的对白，毫无意义，粗俗不堪。但是壮观、洪亮又精彩，不知被邻居们明里暗里欣赏了多少次。他们扑上来，贪婪地咀嚼，偶尔善心大发，把残渣从牙缝里扯出来，拎到陈彦面前邀他一同品鉴：
　　“彦彦啊，你爸这几天怎么又不回家？夫妻吵架多大事嘛，回头劝劝你妈，她也是脾气太犟了。”
　　陈彦应了，他们便心满意足地抹抹嘴，腆着大肚离去；陈彦不应，他们也从不恼，好脾气地拍拍他的脑袋，转身凑一处啧啧感慨，“什么样的家庭养什么样的小孩，你瞧瞧这娃，眼见着就呆了，哎哟……”
　　陈彦乏力地躺倒，拽下床边枕头蒙在脑袋上，呼出的热气遭枕芯拦截，又反弹至脸上，如是反复，终于在寒夜里感受到一抹窒闷的暖意。

　　王馨照例把陈彦赶出教室罚站，后者毫无怨言，毕竟趴在桌上睡了大半节课，有错在先。
　　本来站到中午放学应该就没事了，奈何陈彦在走廊里靠着墙打盹，让查课的教导主任抓了个正着，接着毫无疑问地被王馨揪住耳朵一路拖进办公室。
　　他正硬着头皮准备接受王馨的训话，眼角余光却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叶凌霄正毫无所谓地抖着腿，任马老师说干了嘴也无甚反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陈彦莫名笑了起来，忽然不紧张了。
　　“你还有脸笑？！”
　　王馨“砰”一声将书摔在桌上，顿时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看了过来。
　　“你有没有点良心？老师因为你挨了罚，你很开心是吧？我本来还想让你家长到学校来谈谈，不过前几天听说了，你那个妈，天天泡在麻将馆里舍不得走，你那个爸呢，好几天不回一趟家，我这一听，还真不敢找你家长了。俩大忙人嘛，咱耽搁不起。”
　　办公室静得落针可闻，为王馨一番出色演讲提供最合适的舞台。
　　陈彦木木地站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忽然化为实体，尖锐又锋利地刀刀凌迟。尤其是距他几步之遥的叶凌霄……他没法想象、亦不敢想象他的表情。
　　“我们当老师的，一个人带五六十个学生，哪里忙得过来，还不是得靠家长在家好好教导孩子？像你这种情况，爹不养娘不教的，才最少见。成天穿一身破烂在学校里乱晃，动不动就上课睡觉，说几句吧又不吭声，一副死人相，你以为我很乐意管你这种人？爸妈都当甩手掌柜，指望我天天贴着你说这说那？做梦。”
　　王馨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漂亮，在阳光下反射圆润光泽。她优雅地挺直背脊，一收怨忿表情，倒极其难得地朝陈彦露出一个微笑：
　　“你回去问问你妈，什么时候肯管管你。你妈乐意管了，再回来跟我说。去吧，别杵我这儿了，看着烦。”
　　陈彦机械地点点头，半秒不敢耽搁，一路小跑出了办公室。
　　他习惯性地埋头往前走，一夜没怎么睡，如今脑袋还是晕乎乎的。走廊里到处都是疯跑的孩子，没心没肺地嘻嘻哈哈，实在令人想不通，他们怎么就能每天这么开心愉快。陈彦绕过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的同学，小心翼翼前行，神经绷到最紧，担心人家张口说出很不得了的秘密，譬如“麻将馆”，又譬如“他爸好久没回家了”。
　　他恍惚觉得自己被人剥光了、看透了，卑微地踽踽独行。

　　陈彦因了王馨的训话，变得毫无精神，抱窝鸡似的在座椅上窝了一整天，除了偶尔出门上个厕所之外，绝不动弹。其他人对此毫无所觉，嬉闹着从他身边一个个跑过。
　　“假如爸爸过几天又回来吵架，”陈彦小手撑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盯着讲台上的老师，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多困，也不能再在课上睡着了。”
　　放学时他在楼梯口被雷子轩搡了一把，及时抱住扶手才避免狼狈地滚下楼。雷子轩遗憾地耸耸肩，与跟班们勾肩搭背地走了。
　　陈彦暗自平复受到惊吓的心脏，尽量避开行人，一个人拖拖沓沓地往家走，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无边无际的东西。一会是奥特曼降临地球踩扁了雷子轩，一会是自己高考成了全省状元，王馨哭哭啼啼地给他道歉。
　　他正想得高兴，不自觉地蹦跶了几步，冷不丁被身旁莫名冒出的人吓了一跳，瞬间瑟缩。
　　叶凌霄不知何时出现，依旧单手支车，面无表情地走在他身边。
　　要不要……打个招呼？陈彦陷入纠结，又怕人家只是路过，贸贸然开口闹个大笑话。于是一时间都陷入沉默，倒显出几分尴尬。
　　叶凌霄皱皱眉，憋了半天，忽然道：
　　“王馨那个老妖婆，口红涂得跟要吃人似的。”
　　陈彦乍一听没回过神，咀嚼了几秒才明白过来，顿时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逗得笑出声来。
　　叶凌霄挠挠头，歪头看了陈彦一眼，又问：
　　“你会骑车吗？”
　　“不会。”
　　于是叶凌霄显摆地跨上车，潇洒摁铃，长腿一蹬，转瞬间人已在数百米之外。他又猛地调转车头，车身一个一百八十度漂移，哗一下，连人带风，飞回陈彦身边。
　　“看到没，很简单。”
　　陈彦目瞪口呆，不住点头。
　　“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可我怕把你的车摔坏了……”
　　“不怕，我在这，摔不了。”
　　叶凌霄赶鸭子上架般将陈彦拎上自行车，自己扶着车尾，帮陈彦保持平衡。
　　陈彦紧张得不住吞咽口水，仍是掌不稳龙头，歪歪扭扭地朝前蠕动。
　　“我……我想下来……”
　　“别怕，我扶着呢。”
　　陈彦嗯嗯应着。
　　“手要稳，控制自己别扭车头。”
　　“试着压地上的白线骑，尽量骑成一根直线。”
　　“对，慢慢来，眼睛看前面，别老是扭头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刚刚撒手了，你也——你慌个什么？！我这会没撒手，别扭头看！我刚撒手那会你不一样骑得好好的？啧，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老子以前学车那会……”

　　等到两人磨磨蹭蹭骑到楼下时，天色已然黑了近半。陈彦从叶凌霄自行车上跳下来，双颊透着兴奋的红晕，一双眼在昏暗夜色里亮晶晶地盯着叶凌霄，像从窝里爬出来觅食的小狼崽。
　　“好意思笑，学这么久没学会，蠢。”
　　陈彦低下头，努力抿嘴也忍不下笑意。
　　“你数学学得怎么样？”
　　“啊？还不错。”
　　“正好，那你把这些都写了。我看到姓马的就烦，不想做作业。”叶凌霄一边抱怨，一边理直气壮地翻出作业本塞到陈彦手里。交出数学作业本犹未满足，又补上语文英语，满意地看陈彦驯顺地收下作业。
　　“不过也不用太认真，想写就写，不想写算了，反正姓马的也不管我，”叶凌霄推着车往前走几步，补充道，“明早七点我等你，一块去学校。”
　　“嗯！”
　　陈彦的回答难得洪亮一次。
　　他捧着叶凌霄的作业本爬楼梯，借着昏暗的楼道灯光看叶凌霄的笔迹，才发现对方的作业实在潦草随意，大部分都写个日期抄个答案便交了上去，换一个凶巴巴的“差！”。尤其这几天连答案也懒得写了，交上去一个日期，换下来一把大叉。
　　陈彦看得笑出声来，颇为无奈地把作业塞进书包，好似塞进叶凌霄那张不知羞愧为何物的大脸。

　　他连蹦带跳地走完最后一级阶梯，打开门，却被铺面而来的饭菜香味震住，愣在门口。
　　早已习惯清锅冷灶，冷不丁看到满桌子做好的饭菜，陈彦反倒有些不知所措，慢吞吞地放下书包，直愣愣走进厨房，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发呆。
　　“回来了？尝一下菜好不好吃。”
　　母亲头也不回地递给他一双筷子。
　　很好吃。比楼下餐馆里油腻腻的炒面炒饭干净多了，而且热腾腾的不会被风吹凉，可以坐在桌旁慢慢吃，而不是站在街边胡乱扒进嘴里。并且盘子装的菜比一次性饭盒好看太多，又不会混在一起乱了味道。
　　陈彦吸吸鼻涕，难受地抹抹眼睛。
　　母亲将盛好的饭放在他面前。
　　“谢谢妈妈。”
　　他小声说着，抬起头，却看到母亲发紫的眼眶，额角胡乱贴了块纱布，隐隐有血渗出。
　　陈彦握紧筷子，张嘴想说些什么。
　　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妈妈脸还好好的，明明昨晚吵得厉害却没有打起来，明明……
　　“好好吃饭，发什么呆。”
　　陈彦低下头，再咀嚼时已满嘴苦味。
　　这些菜一点也不好吃，他想。他宁愿一辈子吃楼下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