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间少年》吃点好的

2、第 2 章

　　敲开那扇门需要极大勇气，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昏黄廊灯明明灭灭，夕阳西斜，于墙上潦草映出来回走动的焦躁身影。陈彦反复将手心薄汗揩净，确保成绩单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终于深吸一口气，指骨与防盗门敲击的声音生冷且硬。
　　“谁？”
　　开门那一刹，陈彦微微仰头，对上叶凌霄无波无澜的乌黑双眸，心脏骤缩，血色尽褪。
　　“你、你好，我是五班的……”陈彦被对方强势的打量目光削得体无完肤，险些拔腿便跑，“马老师让我来送成绩单，说要家长签字，明天交。”
　　叶凌霄既不应答，也无动作。两人沉默对峙，唯有穿堂风呼啸而过，吹乱陈彦额前碎发，带起窸窣声响，令他战栗不断。
　　“谁啊，怎么开个门就没声了？”熟悉的声音打破寂静，叶父擦净手上油污，走到门口。
　　“叔叔好！”陈彦如释重负，猛然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我是五班的陈彦，来送成绩单。马老师让家长签字，明天交。”
　　“这样啊，那辛苦你了。”
　　好不容易摆脱这桩棘手差事，陈彦正打算逃之夭夭，却见男人脸色迅速阴沉下来，粗大手指一用力，那薄纸便立刻现出几道皱痕。一旁叶凌霄神情不变，懒懒倚门，只是冷冷盯着自己，似笑非笑——
　　陈彦瞬间腿软。
　　有如千钧响雷爆发前的死寂。乌云压城，黑鸦静默，骤起狂风旋转着朝同一方向奔涌，风暴中心的男人不发一语，已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陈彦看到叶父勉强扯出一个假笑，伸手关门。他的手指短而粗，指甲积着深黑污垢。手背青筋根根炸起，细小伤疤贯穿皮肤纹理，粗粝皮肤勉强绷住跳动筋肉，掌心厚茧轻易将平整纸张碾出皱褶。
　　饶是局外人陈彦，也被慑得汗毛倒竖。紧挨着父亲的叶凌霄却恍若不觉，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斜倚门框扯出那团纸，徐徐展开，细细研读。
　　陈彦后退一步，眼见那扇门已带起凌厉气流，他赶在合上前，下意识大喊出声：“叶叔叔！”
　　叶父手一顿：“怎么？”
　　“马、马老师还托我带几句话，她说凌霄哥哥这次有进步，说明他其实很聪明。今天下午的话是她说重了，只要凌霄哥哥认真学习，一定能赶上来。”
　　这句话说得异常流畅，以致闭嘴时连陈彦自己都感到惊奇。他心脏狂跳，面对叶父探究的眼神，强迫自己不挪开视线，紧张得口干舌燥，却仍下意识地吞咽口水。
　　明明只有几秒钟，却像几个小时那样漫长。
　　“……嗯，我知道了。”
　　陈彦暗自松口气，后背冷汗已浸透衣衫。
　　大约是他长得人畜无害，又或许对方根本没想到他会撒谎，叶父神情显然轻快许多。他收敛周身气场，看向身旁满不在乎的叶凌霄，无奈地摇摇头，厚实手掌揉揉陈彦的脑袋：“谢谢你，早点回家吧。”
　　陈彦一头细软碎发被揉得乱七八糟，涨红了脸，顶着鸡窝结结巴巴：“那那那我先走了，叶叔叔再见，凌、凌霄哥哥再见！”
　　他再无与叶家父子对视的勇气，瞪得滚圆的双眼乌噜噜转来转去，道完别后竟是九十度鞠躬，未等对方有所反应便慌慌张张跑远了。
　　叶凌霄嗤笑出声，叶父亦是忍俊不禁，一身戾气褪尽，满眼笑意地合上门，温声道：“吃饭吧。”

　　陈彦画张皱着眉头的圆脸，添几笔发怒倒竖的头发，歪歪扭扭写个“叶”字，继而意识到什么，脸颊微红地擦去那臭脾气的小人。他抿起唇，露出得意又羞涩的微笑，翘起身下板凳，前后摇晃。
　　“时间到，我请一位同学念答案，大家自己对一下。”王馨翻开教案，抬眼扫视一圈。
　　雷子轩勾住前方板凳，猛然一拉。
　　陈彦猝不及防，笔尖“唰啦”一声将书页划作两半，继而重重摔倒在地，“咚”的一声，尾椎骨刺痛不已。他茫然地坐在地上，眼见书包滑出抽屉却来不及反应，被七零八落的书本砸得毫无招架之力。
　　满堂哄笑。
　　王馨难掩轻蔑：“这么积极啊陈彦？那就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陈彦不敢怠慢，匆忙从地上爬起来，甚至忘记拍去衣上灰尘，便已拾起书：“第一题，X=2/3，第二题，X=12，Y=-6，第三题……”他的衣摆被凳角铁皮钩破，崩出几道裂口，松松垮垮吊在身上，侧腰若隐若现。
　　不远处女生们小声议论，又戳戳周围的几个男生，继而捂嘴偷笑起来。
　　“答案虽然全对，但是你动静闹得太大，把大家吓了一跳，”王馨见陈彦张嘴欲辩，脸色顿沉，“又想狡辩？别人都坐得好好的，就你乱翘凳子，活该摔成这样！去外边站着。”
　　陈彦沉默，收拾好一地狼藉，怀抱课本朝外走去。
　　“你妈就不能给你换件衣服？穿多少天了，又脏又破，瞧你那讨饭样。”
　　陈彦背靠冷硬墙壁，垂首站好，盯着自己破旧的衣裤发呆。一墙之隔的教室里，少男少女们笑声混作一团，铺在无限明媚的阳光之下。

　　“嗳。”
　　陈彦猛然睁眼。
　　叶凌霄距他不过咫尺，单手扳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仰首以对：“哭了？”
　　陈彦浑身一震，显然被吓得不轻。他满脸呆滞地与叶凌霄对视，愣神许久后才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连连摇头。
　　“哦。”
　　脸上钳制有所放松，陈彦暗舒一口气，刚想悄悄拉开两人距离，叶凌霄忽然撇开拇指，从两侧夹住他的脸颊，将陈彦的脑袋抬得更高。
　　“真是看错你了，撒谎撒得这么熟练。”
　　陈彦霎时头脑一片空白，瞳孔收缩，微微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叶凌霄面无表情地凑近些许，将对方慌乱神情尽收眼底。
　　“姓马的会说那种话？编也要编得像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感受到叶凌霄毫不掩饰的怒意，陈彦被质问得失去思考能力，只知道拼命道歉。
　　叶凌霄甫一松手，陈彦的脑袋便失去支点般迅速垂了下去。他低头时碎发柔顺地滑落，盖住额头，却无法遮掩脸颊上迅速发红的指印。
　　“我不是故意的……”陈彦断断续续，仍在小声解释，“我只是、只是想让叔叔别生气……”
　　无人回应。
　　“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叶凌霄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陈彦脑袋顶那枚瑟瑟发抖的发旋，反倒不甚在意他磕磕巴巴究竟说了些什么。直到陈彦把自己能想到的道歉用语遛了个遍，搜肠刮肚也挤不出新词汇时，他才悠悠道：
　　“你昨晚怎么喊我的？”
　　陈彦被问得莫名其妙，又不敢不回答，杵在原地费力回忆许久，终于想起自己曾口不择言——凌霄哥哥。
　　顿时羞窘至极。
　　“对不起……”
　　眼见繁琐的道歉声明即将重演，叶凌霄毫不留情地打断：“再叫一声我就放过你。”
　　“凌……”字符如细针滚过舌尖，刺得陈彦结结巴巴，满头大汗。他羞耻到耳廓充血却没胆反抗，闭着眼睛吞吞吐吐，“凌、凌……”
　　“大点声。”
　　“凌霄……”
　　“听不清。”
　　“凌霄哥哥……”
　　“什么？”叶凌霄嘴角噙笑，凑了过去。
　　“凌霄哥哥！”
　　这次轮到叶凌霄被吓了一跳，惋惜地停下玩弄猎物的行为。片刻后又控制不住地伸手欲捏陈彦脸颊，冷不丁被王馨喝止：“你们在干什么！”
　　她猛地把陈彦拽开，后者踉踉跄跄，后脑磕到门框，痛得一哆嗦。
　　那抹笑意顿时烟消云散。叶凌霄收手插兜，吊儿郎当地挑衅：“眼瞎是吧，没看到老子在欺负他？”
　　王馨狠狠地瞪他一眼，碍于这刺头无人能够收拾，终究不愿沾惹麻烦，忿忿不平地将陈彦搡进教室：“回去上课！”这话既是针对陈彦，又是教训叶凌霄。前者温顺地走向座位，那刺头却不痛不痒，反而更加嚣张：“姓马的都不管我，关你屁事，老女人。”说罢冷眼反击怒目，大摇大摆离开，留王馨在原地兀自生气。

　　“来来来都站好，今天篮球赛，大家好好打一场。”
　　体育老师上周出差，四班落下的一节课便并到五班一块上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男生们摩拳擦掌，凑在一块讨论球赛战术；女孩子大多兴趣寥寥，三三两两挽着手，聊最近大火的偶像剧。
　　见众人已无心上课，体育老师便草草清点完人数，原地解散，领着一帮崽子直奔球场。大部队一哄而散，唯独陈彦孤零零留在原地发呆，双手绞来绞去。他本想跟过去看看比赛，奈何一迈步便看到叶凌霄似笑非笑的脸，立马怂了，默默缩脚。陈彦舔着嘴唇，听球场传来的嬉笑声，终于忍不住，羡慕地扭头去看他们。
　　“喂！”
　　只一眼就被叶凌霄逮住。
　　陈彦心惊肉跳，愣在原地，僵硬地与叶凌霄对视。
　　叶凌霄漫不经心地拍着球调试手感，瞧见陈彦傻呆呆的模样莫名觉得好笑。篮球自地面弹起，被他单手揽入怀中，忽然一个长传扔给陈彦。
　　对方手忙脚乱去捡球，叶凌霄耐心等着，直到陈彦将球小心翼翼抱住，才扔下一句“拿过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过神时，陈彦已挤在观球群众第一线了，他护着球茫然寻找叶凌霄的身影，冷不丁被雷子轩从后面踹倒。
　　“谁他妈让你过来的，晦气。”
　　因这一脚，人群开了一个缺口。
　　雷子轩身后跟着五六个男生，都穿着白色球衣，显然是刚换完衣服过来。这么一群人浩浩荡荡碾过来，令原本嘈杂的球场瞬间安静了不少。
　　“这谁的球，你他妈不会偷来的吧？”
　　雷子轩居高临下踢了过去，陈彦仍未反应过来，只蜷缩着躲闪。那一脚正中他小臂，迅速淤青一片。陈彦吃痛地缩紧身体，把篮球箍得更死。
　　雷子轩顿时来了兴致，还想再踢，半空中忽然被人狠狠推开，踉跄几步才站稳。
　　“老子的球。你再踢试试？”
　　叶凌霄面色铁青，随手将陈彦拉起，接过篮球，单手掂了掂，猛地一掷，将雷子轩身旁跟班砸得大叫。他面无表情地勾起弹回的球，连解释也欠奉，淡淡扫了雷子轩一眼便率先入场了。
　　“他妈的。”雷子轩愤恨地瞪着叶凌霄扬长而去的背影。
　　球赛没开始，两方已起了冲突，一时气氛有些凝重。看球的都是各自班上的学生，此刻默契地散在球场两侧，泾渭分明。剩下陈彦左右为难，既受五班排斥，又与四班不熟，只能缩着肩膀默默站在篮架后方——那里视野不开阔，又最为危险，很容易被拼抢球员和飞来篮球撞伤，是以空无一人。
　　比赛即将开始，老师正与记分员说着什么，五班球员穿着整齐球衣围在一处确认战术，叶凌霄懒洋洋地脱了外套热身，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队友讨论攻防策略，忽然眼睛一眯，把篮架边发呆的陈彦拎了过来。
　　“你起来，给他坐。”
　　李畅一口水哽在喉头，一脸茫然：“我是替补，不是观众啊！”
　　叶凌霄应了一声，把自己的外套塞进陈彦怀里：“起来。”
　　李畅翻个大白眼，不情不愿地起身。
　　陈彦从头愣到尾，深知球员席不是自己该坐的地方，还是屈于压力坐了下来。李畅立马挤到他身边唠唠叨叨，不断强调替补的重要性，这令陈彦愈发不安。
　　“再叽叽歪歪别想上场了。”
　　李畅噤声。
　　叶凌霄系好鞋带，与队友一一击掌。回头瞥见陈彦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停顿一瞬。
　　陈彦偷窥被抓，登时臊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比、比赛加油。”说着挥舞一下双手。
　　李畅喷笑：“你那是啦啦队的姿势吗，看起来跟个智障似的。”话音未落便被叶凌霄一肘击中小腹，立刻惨叫着求饶，目送对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走上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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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