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蝴蝶》壹二

3、第三章

　　院中花谢了又开，日头落下复又升起。
　　一个日光正好的日子里，林夫人道：“秋露，此后你就跟在甫儿身边吧。”
　　秋露有片刻恍惚。
　　为什么？
　　“我知你老实，没什么别的心思，你只把少爷的衣食管好便是。”
　　秋露低头。
　　我不想。
　　嘴上却道：“是，夫人。”
　　秋露拎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的细软。
　　她是极舍不得林夫人的。林夫人待下人温和，从不为难他们，为人也大方，时不时有除了月例之外的赏钱。
　　可是大少爷爱捉弄人，况且夫人管的极严，从不多给钱财。
　　两厢比较，大少爷委实比不上夫人。
　　秋露心里想着，手上动作不停，收拾自己睡的屋子。
　　忽听有人唤她，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紫红衣衫，挽着小髻的婆子。脸上两只眼睛弯弯，未开口便叫人觉得亲切，正是大少爷的身边的秦妈妈。
　　秦妈妈是来带她熟悉大少爷的院子的。因着彼此都在夫人手下做事，平日里也时常打交道，秦妈妈脸上笑意更亲了几分，交代事情上也更细致了些。
　　秦妈妈走在前面，秋露错半步跟着。
　　大少爷不爱喝茶，大少爷不能吃辣，大少爷不爱熏香，大少爷对衣服十分讲究，若是白衣，便不可有污渍，否则便会心上不爽快......
　　秋露听着秦妈妈交代，努力将这些琐事刻在心里，所幸平日里跟随夫人，大概知晓大少爷的习惯，否则这一大串下来，还得麻烦秦妈妈再说一遍。
　　等秋露收拾好，秦妈妈便带秋露去给大少爷见礼。
　　大少爷坐在凉亭里，身姿板板正正，眼睛盯着湖面出神。
　　“大少爷，你看夫人把谁派来了？”
　　林业甫眼神转来，见秦妈妈身后一个高挑的丫鬟，粉色衣衫，头上蝴蝶簪两片翅叶摇摇晃晃，像是真的蝴蝶振翅般。头饰如此灵巧，偏偏一张脸木得很。
　　秋露跟在后面，跪下行礼。
　　“我晓得，母亲跟我说了。”林业甫受了秋露一礼，便叫她起来。
　　“谢少爷。”
　　秋露心里有些不安，总怕大少爷又出什么吓人点子，于是扯着嘴，想着如此便不会被大少爷找茬。
　　林业甫此时焦头烂额，夫子布置了一篇文章，他此时毫无头绪，可明天便要交上去见解。他约了楼成等会切磋，实在不想因为学业错过，也没心思逗秋露了，挥挥手叫秋露等人退下。
　　秋露松了一口气，觉得真是一个好开头。
　　于是露出了真心实意的一个笑。
　　好巧不巧叫林业甫抓了个正着。
　　林业甫正烦着，见秋露如此，内心不满，坏心思又起。
　　“秋露留下，我有话要和秋露说。”
　　他眼见着那少见的表情溜走，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但能隐隐见到一丝懊恼。
　　林业甫顿时内心舒畅。
　　“秋露，母亲叫你来当我的丫鬟，你欢喜不欢喜？”
　　他托着下巴看她，一双圆眼睛里满是促狭。
　　秋露木木道：“奴婢自然是欢喜的。”
　　“那跟我去书房，帮我磨墨。”
　　磨墨是书童的活计，秋露被点了名，只好跟着去了。
　　书房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夫人为了大少爷读书，用具上是花了大功夫的。单说这墨，顺滑无比，书写时无滞涩，价贵，一般人家用不起。再说这纸，工序比寻常宣纸多了二十三道，墨不散，不易透纸背，但依旧轻薄，且不易破。
　　林业甫正用这墨在纸上涂涂画画，秋露在身旁低头默默磨着。
　　他对此文章思索良久，还是觉得难以入手，若是随意写写糊弄，少不了要挨夫子一顿板子。他唉声叹气，抬头见秋露好像要把墨盯出一个洞来。
　　好一块木头。
　　他从未见过此种人，安安静静不语，热闹与她无关，一张脸只有一个表情。林业甫爱玩，也爱折腾新鲜东西，小丫鬟小厮们喜欢和他玩。他人长得好，顽皮更显活泼机灵，讨人喜爱，府中老老少少见到他都笑脸相迎，连林老夫人脸上一贯吓人的深深叠叠的皱纹褶子，看到他时都好像变得可亲起来。
　　唯独秋露不同。
　　沉默的立在母亲身后，像一个人偶，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表情，见到他时默默行礼，默默问安。若是有闲时，便捧着她的绣篮，眼都不抬。
　　幼时的林业甫好奇极了，也曾问过她：“秋露，你不会笑吗？”
　　秋露便一副迷茫的表情。
　　“奴婢会的。哪有人不会笑呢？”
　　可林业甫确实没见过她笑。
　　若是一直如此，林业甫的好奇会慢慢消失，只认为她是个没什么意思的怪人。
　　那日林业甫读了名仕传，感叹先人十分不拘小节，行事非当今人士能理解，譬如同野兽共饮佳酿。他一时心潮起伏，想着效仿，奈何平日里林夫人管的严，也无甚能做的。
　　林业甫支开奴仆，选了一棵府中最粗壮的树，带上吃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了上去，累的喘气如牛。树枝虽然粗壮，却不如坐垫软和，林业甫很快嫌起树干的冷硬，躺也不舒服，蹲着也不舒服。
　　干脆坐起，两腿晃晃悠悠，时不时吃些小点心。
　　初秋的夜来的比盛夏早些，微凉的风轻柔的拂动树叶，一阵阵的拂过他的脸，不像冬日的风冷冽似刀，也不像夏日的风温热燥动，它凉中带柔，驱散燥热，柔和如云。
　　他在树上坐着，看到她走出，对着廊中烛火展开刺绣，细细的看。慢慢的，那张深潭一般无纹无波的年轻面庞上，染上一些烛火映出的红，像是花苞初绽，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嘴角上抬，笑得心满意足极了。
　　灯火掩映下，笑的极美。
　　林业甫早已看呆，初秋的萧瑟气息里，突然现了一朵昙花，谁人不惊叹呢？
　　秋露身影消失时，林业甫还在树上回味着那个笑。无他，不过常人一颗向美之心。
　　他扒着树，决心让秋露多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