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未不归录》乘香枕月

4、叁

　　他似乎没想到我知道他的名字，一下子呆住了，有些不安地交握着手，轻声说：“姑娘叫什么名字？小生似乎从来没见过姑娘。”
　　刹那间耳边似乎有个声音轻轻诉说，模模糊糊只听清楚两个字。
　　“千年。”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千年。”
　　陆寒夜笑了笑，垂着头站了一会，最终拱了拱手，绕过我向高处走去。
　　“就算长得如此之像，阿霜就是阿霜，千年姑娘与她终究是有分别之处的。”
　　心脏骤然一缩，无数纷乱声音涌入脑中，七嘴八舌地说着我听不懂的故事。明明相似的情节我已看过一遍，再次浮现在眼前时却又是浑然陌生的气息。随着情节的推进，无数被遗忘的美好的记忆在脑中渐渐浮现，紧随而立的是无尽的爱与痛苦，一根根枷锁断裂，沉入心海。
　　我痛苦地嘶吼出声，声音悲戚，心中如钝刀割肉，痛不欲生。只感觉世界一片昏天暗地，陆寒夜的脸在我眼中不断分裂糅合。一寸寸土地都疯长着狂暴的欲望，像荆棘一般根根贯穿我的身体。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破碎了，鲜血淋漓。
　　我重重地跪了下去，手指透过积雪抠着枯败的残根，紧紧握住那一簇簇死草。
　　粗糙的茎叶狠狠撕扯着我的手掌，留下一道道绛红色的痕，有的隐隐透出血来，沾染的我手旁鲜红。
　　我攥得太紧，竟是被这草叶伤了肌骨。
　　身后传来几声闷哼，血肉的破碎声几乎同时响起，滚烫的血洒在雪地上，竟然滋滋作响。
　　。
　　山中有雪，千年永冻，寻常之雪不得临其而积，是名永冻雪。
　　传闻永冻雪，可生死人，肉白骨，结姻缘，牵来世。
　　。
　　我叫陆霜。
　　原是尚书家的女儿，养过一只颇具灵性的兔子，取名千年。后来才得知，那是山中精怪所化的妖物，潜伏在我身边，不知作何用意。
　　她某一天突然化了人形，模样与我无二，我惊诧之时，她告诉我，我八岁那年救的那个小乞丐，现在已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就等回到长安，向我父亲求娶我。
　　千年不说，我差点忘了，当年还救过那么一号人物。
　　她静静看着我，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小姐，你喜欢他吗？”
　　我浑不在意地轻笑：“我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又怎么会暗许芳心？”
　　千年不语，她缓缓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可是七年前，在你帮助他时，破庙的外面，还有一只兔子看着这一切。后来那只兔子被抓到了尚书府，当了尚书嫡女的宠物。”
　　“这么多年，都是兔子陪着他，他是何等温柔的人儿，还给兔子取了名字，叫千年。”
　　“可他心里，只念着那个给了他几个包子和一块玉佩的陆霜。”
　　她一边笑着，一边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上面密密麻麻用血画满了诡异的符咒。
　　“我那么爱他，你却如此不屑，那就让我来陪伴他吧。”
　　我彻底愣住了，半张着嘴，看着眼前的少女伸出手摁住我的太阳穴，顿时那些血字都向我脑中爬去，我惊恐地挣扎着，却仍是徒劳。
　　最后一眼，是她略带歉意却满足的笑容。
　　。
　　“应当被他仰望的人是我。”
　　“应当得他热诚的人是我。”
　　“应当被他所爱的人是我。”
　　“我愿意被剥去利刃，我愿意对他俯首称臣。”
　　“百年以后与他合于一坟的人应该是我。”
　　“可为什么是你陆霜？”
　　“凭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我。
　　。
　　她在与我互换魂魄之前，偷了山中一捧永冻雪，换来了与陆寒夜的十世情缘。此等禁术终究有违天理，她付出的代价，远远及不上她收获的。
　　世世惨死，不得终老。
　　陆寒夜也因此受了十世轮回的痛苦，永远只能葬在这深不见底的雪中。
　　那......我呢？
　　。
　　雪不知何时停了。
　　膝盖埋在雪里，冷的发麻。
　　远处雷声闷响，昏灰的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膝下雪与雨融在一起，泥泞不堪。
　　我好像跪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须臾一瞬。等我再站起来时，身后鲜血满地，猩红的雪慢慢融化，干净透明找不出一丝痕迹，仿佛所有的罪恶私心都在暖阳下逃匿。
　　我站起身，看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朝阳透过雨幕，射出金色的光芒，扯了扯干裂的嘴角。
　　千年啊，你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交换魂魄，七情六欲并不会随着魂魄迁移。
　　爱着他的终究还是“千年”。
　　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我憎恨着这具躯体，憎恨躯体里的灵魂，憎恨这份强加的爱，憎恨心中恶毒的怨念，憎恨脚下的永冻雪，憎恨着陆寒夜。
　　我却唯独憎恨不起她。
　　那日将她从府外捡回，本就违背了尚书府不进牲畜的规矩，可我执意要养，父亲也拿我没办法。
　　得知她能化成人形的那一刻我无比兴奋，为此我寻遍天下灵丹妙药，我将畸形的情感一而再再而三地扭曲，却终究是害了陆寒夜。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爱上陆寒夜，为此不惜，夺走我的身体，诅咒我的魂魄。
　　背负着这样肮脏罪恶的爱的我，到底是谁。
　　我崩溃地大哭起来。泪水砸在雪上，很快被冻结起来。
　　我浑浑噩噩地抽噎着，脑中混沌一片，希望东升的旭日堕落，却又渴求满地的积雪消融。
　　你爱他，关我什么事？
　　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自私？
　　既然已经回不去了，又为什么让我想起来？
　　。
　　妖杀凡人，天诛地灭。天罚千年一次，天雷降世，魂飞魄散。
　　我杀了陆寒夜，终结了他们的十世情缘，已是逆天下之大不韪。
　　我麻木空洞地活着，日升月落早已没有意义，所有的岁月都像废纸，任由我宣泄般的乱涂乱画。
　　后来，我找到了她，她痴痴傻傻，连话都说不清楚，偶尔坐在我身旁沉默着。
　　没关系，我可以等，等到有一天她可以给我一个解释，一个让我欺骗自己的理由。
　　终于有一天，她自睡梦中睁开眼看着我，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寒夜。”
　　我一愣，只听她接着说了一句。
　　“对不起，阿霜，但我不后悔。”
　　我才注意到不远处翻来一团紫云，云内紫光流转，不时漏出一点雷光，发出慑人的低吼。
　　身边那人忽然发狂般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掉着泪。
　　我呆呆地跌坐在地，脑中只回荡着她那锥心刺骨的四个字。
　　她不后悔。
　　那紫云已经飘在了我头顶，却久久不动，似乎在为我留下与世间道别的时间。
　　我放声大笑起来。
　　“千年，为什么要用你对他的爱，来折磨我？”
　　“干我何事？”
　　“我恨...”
　　滚滚雷光轰天而下。
　　我连最后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口。
　　灵魂被撕裂挤压，灼热与寒冷同时在体内乱窜，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千年……
　　草地上最后一点雪化去，在新鲜的嫩芽上留下一滴水珠。
　　清风穿林而过，树叶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