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未不归录》乘香枕月

3、贰

　　他费力地咳着，脸上却仍挂着温暖的笑意。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慢慢坐起身来，解下身后的背篓。
　　掀开那一层层软草，赫然是那袭魂牵梦萦的赤锦，如同烈火熊熊，一下子使我兴奋了起来。她绝美面庞微衰，面上几丝细纹若隐若现昭示着岁月的蹉跎耗人。
　　她居然也是会老去的吗。
　　我定睛一看，她双目紧闭，面色发青，白的吓人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面上毫无半点生气，就像是睡着了，安安静静地躺在背篓里，一动不动。
　　我张了张嘴，突然觉得极其孤苦，好似我已与她相处了很久很久，此时正在为老友默哀。
　　但明明只是进行过莫名其妙的对白而已，连梦里的身影都算不上相遇。对面前这具躯体和“他”莫名的熟悉感和想要亲密的愿望，扰得我脑中轰乱，一时头痛不已。
　　他却轻声笑了笑，拂开女子眉睫上薄薄的霜：“你不是阿霜，为何同她长得那么像？”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他，只能别过头拼命掩藏着汹涌的情感。
　　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情绪？
　　“你是山神吗？”，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那么一句，我迟疑了片刻，还没等我有所反应，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急促激动，带着无比的虔诚与真挚。
　　“山神大人，请您救救我的爱人吧。”他落下几行清泪，微微仰起头。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山神，什么爱人，我仍然沉默着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爱人两个字似乎刺痛了我过敏的神经，引得心里一阵阵发痛。
　　“我不是...山神...”我酝酿了好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口齿不清的字眼。他眼中光芒瞬间暗了下去，我的心紧跟着轻轻痛了一下。
　　“...对不起，姑娘。”他挣扎着站起身，将那些软草盖了回去，怜爱地捋了捋那片焰色裙角，将那背篓重新背上，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向我先前站立的断崖走去。
　　没走几步，他突然重重跪了下去，半截身子都陷进了雪里。我赶忙绕到前头一看，他面色白的吓人，嘴角耷拉着，已是没了气息，身子却还倔强地伫立在雪中。忽然一阵北风刮过，我一时被风中碎雪迷了眼，待睁开眼睛，只剩一个巨大的背篓留在原地。我上前掀开软草，女子也没了踪影。
　　我迷茫的站了一会，低头看着脚下的雪发呆。
　　是梦吗？
　　他离开后四周复又归于平静，躁动的心被冷风吹打，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山巅行去。
　　好累啊，休息一会吧。
　　这一觉我睡了很久。
　　我梦见一座漏风的破庙，在狂乱的风雨中摇摇欲坠。
　　庙中似乎藏着什么，我刚想凑近看看，一道紫光冲天而下。我一下子坐起身来，摸着耳后冷汗涔涔，才知道是做了噩梦。但那梦中场景是如此真实，被那悚然雷光穿透躯体的恐惧记忆犹新，我不禁暗中捏了把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定自己还活着。
　　我不知道距离上次入睡已溜走了多少时光，看着山中新一轮花木枯败，我在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眼前纯白一片茫然，忽然对于我的世界有了一丝迷茫。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不知不觉到了先前碰见那二人的陡崖，我放眼望去，山中银装素裹，浑如银带练舞，美不胜收。
　　紧接着，我又不经意往那个方向看去，像是命运的安排似的，远处出现一个黑点。那黑点犹如海中的孤舟，漂浮不定，时隐时现。我不禁好奇地垫了垫脚，引颈望去。先露出视野的是那张略微熟悉的面庞，相较于上次一看到他年轻了许多，面色凝重，满目疮痍。
　　他走的很快，不断踩着纷乱的山石向上跃来，很快便走到我所站的陡崖下方。他抬起头，眼中的疑惑与惊愕刹那闪过，随即他跪了下来。
　　“山神大人，救救阿霜吧。”
　　阿霜。
　　又是这个名字。我顿感一阵暴躁难平，生平第一次有点发狂的意味。那两个字仿佛无源魔咒，困扰着我，我不知其所起，不知其所因，故无法解开。
　　那背篓被他放在雪地上，破烂的草盖被风吹歪，露出那抹烈焰红锦。
　　仿佛心脏被沉重一击，不同于之前见到她的心悸，我本能地感到了一丝愤怒与狂暴，眼前那个背篓里曾经让我痴迷着信仰着的女子，仿佛是什么恶鬼，令我胆寒。
　　他见我只是呆呆站着，什么话都没说，抬起身子复又重重磕下去，我似乎看见他额下那片雪隐隐透着鲜红。
　　我张了张嘴，看着他一个接一个磕着头，身旁白雪殷红妖冶，竟说不出的迷人。
　　我始终没有动过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
　　他冰冷的身体半埋在雪中，粗粝的大掌紧紧握着女子的手。我心中突然冷笑，两具冰冷的身体，贴的再紧，也不会温暖。
　　我看着他们一点一点被白色棉被似的大雪掩埋，天地间又恢复一片寂静，直到那两具身躯被深深掩埋，我才如梦初醒一般开始疯狂挖着面前的雪堆，却空无一物，仅余那个大背篓。
　　我呆了片刻，突然疯狂大笑起来，轻轻搭着面前的背篓，隐隐泪光在眼中斑驳。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恍然若失的感觉，抓心挠肺，深入骨髓。我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关于他和那个女子，我什么都不记得，却如此难过，好像已经就这样看了千年万年。
　　可我甚至连他们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越发迷茫起来，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子，回到孤高的断崖上。冥冥中有一只手，让我觉得，我是可以再次等到他的。
　　后来的岁月，流逝的很快。
　　光阴在一寸一寸的雪里沉淀累积，消融成无数段支离破碎的回忆。
　　那个梦也断断续续地苟活着，故事一点点勾勒成形，我却从头至尾无法看清这是什么故事。
　　一个在破庙里快要饿死的男孩，穿着破烂衣衫缩在角落里，不断祈求着自己能够活下来。他似乎又饿又累，脸颊消瘦得不像样。
　　一只白嫩的手伸到他面前，递给了他一个热乎乎的包子。
　　那只手的主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我的惊诧没能阻止梦的发展，女孩给了他很多东西，还有一块玉佩，嘱咐他若是没了生路便拿着这玉来寻尚书府陆霜。
　　我看见那男孩点了头，眼里满是泪光，粼粼动人。
　　我忽然没来由感到一股悲哀。
　　我在那片积不起雪的断崖上，坐了很久很久。
　　我遇见了他八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年轻，眼中绝望越发清澈，却仍固执地背着那个相同的背篓，像我脚下踽踽行来。
　　第四次遇见，我得知了他叫陆寒夜。
　　第八次遇见，他已经是个方及弱冠之年的少年，背着那个背篓，又一次虔诚地跪在我面前，祈求我救救他的爱人。这一次他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终于忍不住问了。
　　为什么那么执着又可笑地坚持着来求情，为什么每一次都甘愿奉献自己的生命？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并不能理解我说的所谓“每一次”是什么意思，良久他低下头，轻轻笑了笑：“姑娘长得真的和阿霜很像，小生差点认错了。”
　　我直直的看着他，彼时的我已经能够清晰地用人类的话语表达我的想法：“阿霜是谁？陆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