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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之子于归,凤凰于飞,纵死亦无悔 ...

  •   霍都舍了武士,离开重阳宫一路往后山走。浑浑噩噩直到看见一尊斜插在土里的石碑、上书“外人止步”四个大字后,方才从一团戾气中清醒。
      是了,他是来找龙儿的。
      想到这儿,于是忙不迭地低头整里衣袍,仔仔细细确认过上头没沾染什么脏污的血迹后又继续往前。霍都就算手段再狠毒,在心上人面前也总想干净整洁、做足纯善的姿态。
      他终究还是担心龙儿怕他的。
      怕他铁石心肠,怕他滥杀无辜,他便怕她从此就厌弃了霍都这个人,不仅不愿再爱他,还要轻贱自己的生命……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之后,没想到却仍这么怕死。
      ——他怕她死去。
      不多时至了古墓,霍都便见仍结结实实地堵住墓门的断龙石,那些由手底下人搬来的炸.药亦一捆不落地堆在那儿。只是终究过了许久了,不知道有没有被风吹进来的雨水打湿,还可不可以再用?
      他其实明知这条路不通的,倒非要过来看看,就仿佛确认什么一样。最后甚至眼色不明地深深地望了一眼,转身就往古墓后的那处深潭去了。
      这条林间小道是霍都走惯了的。
      他从前居住的帐子就扎在这附近,小龙女从古墓出来后的小木屋亦在这边。只是此刻没心思再怀念,临了目的地的水边就径直跳下,按照记忆中小龙女与杨过游出来的方向潜了过去。
      他是蒙古人,本不会水的,也是因为那回断龙石落下之事让他意识起了这点,许诺了些小玩意就让杨过教会了自己一些泅水的方法与口诀。又好在如今内力浑厚、气息绵长不绝,沉心静气地在水底摸索了阵总算寻着了到门道。
      冰凉的潭水洗净了身上的血气,亦引领着他来到了曾心心念念的那个藏满了宝藏的密室。
      但霍都终究不是当初的霍都了。
      他没有半分意动,抹干净脸上的水,又运足内力蒸干了衣裳,才弯腰拿起了一支立在墙角正燃烧的烛火。他果真没有猜测,小龙女与杨过确实回到了这里。他们一定也知道自己遍寻不着他们就会来古墓找,于是特意留下了这支蜡烛。
      顺着密道爬出了石棺,霍都本不知晓下一步要往哪儿走,往外一瞧,却见一路有蜡烛明明灭灭似指引着自己一般。
      踏踏——踏踏——
      再轻的脚步声落在这寂静狭窄的石道间房也是极清晰的,更何况回响不绝,自然惊动了武功不俗的杨过。
      “小王子,是你吗!”
      这确实是熟悉的嗓音,乍一听却是一副沙哑的哭腔。霍都暗道不好,连蜡烛也没顾得上就立刻加快了速度。
      黑暗中,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之前在全真教地界犹如“杀神”的霍都此番竟温顺得厉害,老老实实由杨过领着拐进了一间石屋。那屋子里点着更多的蜡烛,亮堂堂的,明晃晃的,照得并无生机的石头仿佛也会温暖起来。
      “龙儿,你还好么?”
      霍都心里本就不安,这一走过去,通红的双眼就忍不住落下泪来。他长到这般年纪分明是鲜少哭的,但见小龙女卧在寒玉床上气若游丝,恨得就连指甲也掐进了肉里。
      “是我的错。”杨过埋着脸自责道,“我想姑姑定很思念古墓,便顺从她进来了,没想到……没想到竟引得姑姑忆起旧事又吐了血,我真是个笨蛋!”
      “……你不要责怪过儿,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新呕出的血染红了小龙女的嘴唇,那鲜艳得刺目的红,竟使苍白的病容平添几分惊人的娇艳。可霍都一想到这生机竟是鲜血衬的,就更觉得心脏似被刀割一般钝钝的痛。他看她躺在石床上无甚精气神地半睁半阖着眼,他听她忽然说——
      “霍都,我们成亲吧。”
      成亲……
      这分明是梦寐以求的喜事,可在此等状况下听来竟只觉得无措而悲痛。霍都握紧了小龙女怎么也捂不暖的手指,不住地点头。
      “好!我们成亲,就今天,就现在。”
      小龙女笑了,偏过脸看向杨过。
      杨过心领神会,立刻蹲下身子、竖起耳朵要听姑姑吩咐。“我当初本以为祖师婆婆恨透了王重阳,可后来,我却翻到了一箱嫁衣……过儿,就在孙婆婆以前堆放杂物的那间石室,你去把它找来,好不好?”
      “我这就去拿!”
      他飞快地起身,钻入黑暗里就去寻箱子了。只留霍都还在石床前握着小龙女的手,定定地凝望她苍白如纸的脸,不肯移开分毫。
      霍都是个心思深沉的人吗?
      他自己觉得不是。掩盖真实的情绪,虚与委蛇,他不过是把寻常人都会的事做得更好了些罢了。大概轻车熟路又下意识几乎把它当作了本能,才会叫人以为坏心眼里总藏着许多思忖。
      事实上他分明很简单,不是吗?
      渴望强大,追逐权势,深爱着那唯一一个美人。可现在他连权势也不要了,只愿同心爱之人相守一生。被他当成捷径的那个娇蛮的小姑娘兴许还在痴痴等候承诺里的那只礼物,但是,霍都永不会再回去了。
      他为赛罕公主送去的终究是一份毁约。
      “姑姑!小王子!”
      杨过的喊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再过了一会儿,就直接抱着只陈旧的木箱奔了进来。放下,替二人打开。而里面果真装着红艳艳的婚服,一套新郎的,一套新娘的,压箱底的还并有数根红烛与珠宝翠镯。想必皆是林朝英仍未死心时,为自己和王重阳置办下的……
      不禁令人唏嘘。
      霍都默默地下床来,伸手拣了红艳艳的外袍穿好,又拿了喜庆的嫁衣与小龙女披上。
      “霍都……”
      她又唤他。
      “怎么了,龙儿?”
      “你抱我出去,好不好?”
      杨过向来机敏,又是跟着小龙女长起来,此话一入耳就立刻明白姑姑的意思。便也不闲着,捧起明艳艳的红烛就跟着二人一起到了正厅王重阳的画像前。如今的古墓传承少不得承了王重阳的恩,且这亦是副祖师婆婆亲手画下的像,他们成婚时拜这个,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小龙女强撑了精神从霍都怀里下来,自己跪了一个蒲团,霍都便在另一个上面跪下了。
      “弟子龙氏,今日在祖师婆婆、重阳祖师之前愿与霍都结成夫妇……”她音质清冷,回响于这石室间若冰雪化水滴落后的泠泠,干净澄澈得几乎立刻叫霍都自惭形秽起来。
      杨过爱热闹,虽从没见过拜堂成亲的,倒见多了拜把子的形式。听到这儿立刻跪下嗑了一个头道:“弟子杨过即是二人见证。”说罢,连忙抬头看小王子,却见平日里聪敏又极有风度的一个人此刻竟只呆呆地跪着。
      “林前辈,王前辈……”
      霍都喉咙里一时间干涩地厉害,吞了几次唾沫,才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叫霍都,不是个好人,亦做了许多错事,可……可我是真心爱龙儿,也愿为她做个好人。若此回您能保佑她化险为夷,霍都心甘情愿以一生来偿还罪孽。”
      他忧心地望向身旁。她仍是病弱的,可一双秋水剪瞳依旧满含深情地望着自己,总算露出笑容,转头与她齐齐磕头拜了下去。
      “我们真心相爱,矢志不渝,愿祖师爷保佑,让咱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妇罢。”
      至此,礼成。
      霍都起身,将强行动作而愈显得脆弱的小龙女抱回了最开始的那间石室。大约是累得紧了,这才短短一趟路的功夫,小龙女已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睡着了也好,姑姑已经很久没安心睡上一觉了。”
      杨过嘟嘟囔囔,霍都耳里听见却不自觉地一怔。
      “怎么?”
      “小王子,你真当姑姑不晓得么?”杨过闷闷地叹了口气,“你这些日子为了解药一事总忙忙碌碌的,前前后后又搞得神神秘秘,连我都发觉了不对劲,姑姑怎么可能放心的下呢?”
      霍都沉默了良久,终于道:“是我的错。我行事偏激,让她担心了。”
      “姑姑其实只想让你好好的。”
      “我也希望她能够平安健康地活下去。”他垂着眼眸,以极深情的目光一寸一寸临摹过她的脸庞。情花毒大约惹得她很痛,即便睡着了也令她蹙紧了秀眉。“有时候我会想,死去的人与活下来的究竟哪一个更痛苦?”
      “啊,你……”
      “嘘——”
      杨过大惊失色,却被霍都按住了肩膀根本站不起来,而听他细声叮嘱说:“小一点说话,你姑姑才刚睡着。我只是说,要是我们死了……”
      “不可能!”
      “乖一点,听我讲完罢,杨过。假如真有这一天,你得好好活下去,郭靖是个忠肝义胆的好人,你大可以去找他……”
      “可郭靖杀了我的父亲。”
      “事出有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去弄清楚当年的事情,若是郭靖做错了,你就杀了他;倘若不是,唉……”霍都叹了口气,想不出拿什么留给他,却想起了梦里的关于神雕大侠的最后一个预示,“你到时候出了襄阳城往东北方向走,在一处山谷里有一只神异的大雕,那就是你的机缘。”
      他说的神神叨叨的,若在往日杨过必要调笑几句,如今却半点心思也无,听着这交代后事一般的话就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过儿是个好孩子。”霍都替他擦去眼泪,又看了一眼小龙女的睡颜,扭过脸来抿着嘴笑,“今天是我与你姑姑大喜的日子,你为什么哭呀?我们是去寻解药的,你有杀父之仇紧急去查,怎能同着我们荒废光阴呢?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杨过抽抽噎噎地答了声是,这才勉强止住眼泪。
      “过儿,你这就去襄阳找郭靖吧。你需得记得:万事不要急躁,谋定而后动。但倘若有人欺侮你,你可以忍耐,但一定不要让他以为你是好欺负的,知道吗?”
      “过儿记得了。”
      “好孩子,”他顺从地由霍都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听他催促说,“去吧。”
      杨过跪下,对着小龙女与霍都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往密道泅水出去了。可他心底沉重,总想着霍都那些没头没尾的话,因而漫无目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间走着。
      呼——
      吹进后山的风却带来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铁锈一般,又有尿骚、粪便、内脏腥气这样的恶臭杂乱成一团,令人作呕。但这能是什么造成的?
      杨过苦着脸揉揉鼻尖,思忖了不到一息,登时脸色大变。脚下生风,腾空而起,若一只鸟儿般朝全真教方向急掠而去。即便心底已有了猜测,可真当近了、看清了倒险些站立不住——但见偌大一个重阳宫内死的死,散的散,空无一个活人。雕梁画栋的各座大殿荡为寒烟,断瓦残垣间尽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再无往日恢宏。
      这、这是怎么回事?
      杨过失魂落魄地走在其间,甚至瞧见了被佩刀捅死的赵志敬、被捏碎了喉咙的尹志平,还有小时候欺侮自己、如今也只剩一颗头颅滚在台阶下的鹿清笃……便是生性不羁、被霍都与小龙女养得任性惯了,亦因着幼时在全真教所受不公而厌恶透了这群道貌岸然的臭牛鼻子们,可他却从没想过如此残忍的景象有一天竟会成为众道人的结局。
      他青白着脸,忍住肚里翻江倒海涌上来的恶心感又忙往山门处跑去,便终见了那批由霍都带来的蒙古士兵。
      “杨公子。”
      衣裳溅满了血迹,弯刀上的戾气尚未散去,他们竟已能如常地对他行礼,问:“不知王子殿下现在何处?”
      杨过的耳朵却听不见这些话了,只惊愕地望着这一张张本应麻木、此刻偏做足了恭敬的脸,不禁倒退几步,遍体生寒。
      刽子手,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霍都……是不是,因为霍都!
      牙齿被咬得咯咯直响,杨过已然想通了一切的灾祸的根源。可究竟又是什么时候,自己心中风光霁月的小王子变成了如今这个暴虐无道、残忍恶毒的魔鬼的呢?是姑姑弃他而去的那日,是公孙止烧毁丹房的那把火,还是霍都自始至终都是那个霍都,不过直至今日他才最终看清了他?
      杨过想起了离开绝情谷的那夜,想起了情花海中的仿佛要烧掉人灵魂的熊熊烈火,然后,浑身战栗着再也不敢想下去。
      他无法相信那个教养着自己长大的温柔男子原来不过是场幻影,是戴上面具后的虚与委蛇,那、那他究竟有没有真的疼惜过自己,又是否真心实意地深爱着姑姑?
      姑姑……
      他让他去襄阳,他想支开他?他说着什么生啊死的……啊,姑姑!
      杨过立时拔腿狂奔起来,似疯魔了的扑入密林,丝毫不在乎是否被硬枝利刺划破脸颊地疾走狂奔。
      轰隆——
      山石炸裂,震耳欲聋。
      炸.药?是断龙石!他要去的那个方向传来的巨响让心里不安更甚,不顾经脉生疼也仍透支着内力。而后灰头土脸地摔到了全真禁地,亲眼目睹幽幽古墓毁于一旦,跪在乱石间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他还是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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