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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无可奈何,偏将百计,风火破重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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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荡荡的军队踏着尘烟而至,当年被郭靖一掌劈裂为两半的普光寺石碑仍是那副未经修复的惨状,而来势汹汹的人们心底终究难存善念。
霍都的脚步不停,盖因为如今已没有多少时间由他耽搁。小龙女有杨过伴着,被一顶帘子厚实的轿子送去了后山古墓。他只告诉是陪她回来怀念故居的,而半点不谈起攻打重阳宫一事。
赵志敬走在最前。
一身崭新的藏青衣衫,是昨天夜里霍都吩咐手下为他置办的。只因汉人向来讲究的都是“体面”二字,便是俘虏,竟也要做最体面的俘虏。
没有人在乎他究竟要干什么。
对于霍都而言,只要小龙女能活,扶持臭牛鼻子坐上那最渴望的位置又有何妨?
但倘若……
他眼眸微敛,看见前头赵志敬莫名一个激灵后,就将视线移开了。他仍旧一言不发,跟在后面的士卒亦因感染了札达兰王子的情绪后静谧得夸张。
嚓嚓——
嚓嚓嚓——
只听得见脚步踏在枯枝落叶上的动静,无端的,升起一股肃杀之气。避开弟子把守的山道,由僻静之地绕过,约莫一个时辰,久而未见的重阳宫的大门便在林间影影绰绰的显出。
嚓嚓——
那宏伟的建筑愈清晰,赵志敬的心里愈是没底。经由昨日那一遭,倒似被吓破了胆,整个人强挺脊背也显得战战兢兢。可掌教师叔马钰已死,郭靖镇守襄阳,丘处机云游四方……如果不是今天,又该是什么时候呢?只需赌这一回,从今往后他就会成为全真教新的掌教真人!
一想到此,呼吸就猛然间急促起来。他的心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却是前所未有的迫切。
“王子,就快到了。”
“赵志敬,你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呀。”
一颗狼子野心以其相当的直白取悦了霍都,他嗓音柔软地笑着,由道人听来却半点不觉温和,而更像一条蛰伏伺机的毒蛇凉凉地贴上了脸颊。
“……王子慧眼。”
他僵硬地陪笑,这谄媚倒令霍都瞬间失了兴致,冷下脸。这般的喜怒无常直搞得人心里发毛,赵志敬只好抱拳道:“王子,且看好戏罢。”
他信手一招,便有数个蒙古士兵跟着他的脚步冲到了最前。而守门弟子亦见数道身影来势汹汹,不禁喝道:“来者何人!啊,赵师叔?你们——”
话未毕,一声痛呼,尚一刻还中气十足的年轻弟子已被一刀挑翻在地,温热的红色液体自被割断的喉咙汩汩淌出。
“啊!”
赵志敬被蒙古兵的狠厉着实吓了一跳。他本打算软硬兼施以掌控全真教,而非如现在这般杀死自己的徒子徒孙。可是,难道要和已然疯魔的霍都理论么?
他不敢。
那双鹰似的眸,在不达眼底的笑意下藏着冷酷的刀锋。自己本就在做与虎谋皮之事,背弃了民族大义,如今能依仗的人也只剩下了霍都。他从不是在同蒙古王子谈条件,不过是为保性命的破釜沉舟而已啊!
“按小王说的做,你很快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
蛊惑人心的毒蛇再次贴近了。低低的叹息,似笑非笑的神情,随着台阶缓步而来的霍都倒似不染纤尘的贵气公子。
直到踏过,他的眼神也未曾施舍去脚下一眼,只笑着说:“请吧,赵掌教?”
掌,教……
赵志敬眼中的惊恐被句末那个梦寐以求的称谓淹没了,“权”、“利”二字轻易地就动摇了他的心,以至于顷刻忘记了一切。什么不甘,什么屈辱……再也不重要了,受万人唾骂又如何?死君子不死小人,他早已没了退路。
牙关咬紧,赵志敬的脊背一时间更挺几分,“定不辱王子之命!”
雄赳赳,气昂昂,龙行虎步,所有胆敢阻挡他脚步的弟子皆被一柄柄弯刀砍断了脖颈,鲜红的血染红了通往正殿的石板路。
“不好了!不好了!”
此正是郝大通为新掌教施加道袍之时,最应庄重肃穆,怎能容忍一微末弟子不知礼数地大喊大叫破坏礼节呢?于是立时斥责道:“何事这般慌张,成何体统?”
“大事不好啦……”报信弟子是从死里逃出来的,只急着大喊,“赵师叔带着蒙古鞑子杀进来了!”
“什么!”
众道人大惊。
王处一闻言,脚下跃起翻至台阶,一把抓住了这名弟子的肩膀,力道之大,捏得人龇牙咧嘴。可老道长再管不得许多,急急问:“你说谁?志敬?”
“是——”
不待再问,曾与掌教之位失之交臂的三代弟子之长赵志敬,已由蒙古兵簇拥着长驱直入,本已不大宽敞翻正殿霎时间被浓重的血腥气灌了个半满。
“荒唐!荒唐啊!”
亲眼见证此幕的王处一目眦尽裂,又看往日爱徒依旧挺胸昂首立在蒙古人间毫无愧色,且大有趾高气扬之势,登时一口郁气结在心口,两眼一翻倒在“师叔祖!师叔祖!”的喧哗声中不省人事了。
赵志敬冷眼旁观。
霍都对此亦不在意。全真教的牛鼻子们忙着斥骂欺师灭祖的小人,一时间管不上自己这个条领头狗,他也不急,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继续漫不经心地玩着扇子。这样的他,通身冷酷,面庞虽美,却因连夜赶路、忧思过重而苍白,于是在旁人眼里倒似连一丝一毫的人性也不沾了。
他不是恶鬼,不是病痨,只因着那双阴鸷的眼睛而猛地生动起来,方叫人看出——这,竟是个十足的恶人!
“赵志敬,你怎么干得出这欺师灭祖、伙同蛮夷戕害同门的禽兽行径?你枉为全真弟子!”
赵志敬冷笑道:“尹志平德不配位,我便是三代弟子中武功最高者。师叔既死,自然该由我继位,你们又何为特意支开我,要立李志常那草包废物为掌教?”
……谁?
他们说的是谁?谁死了?丹阳真人马钰?
玩扇子的霍都手上一滞,皱着眉抬起头。来时赵志敬只告诉他马钰病危,教中已选定了丘处机的另一位弟子代为掌教,却不知……原来,那位曾救他性命、传他道法的老道长不日前已然仙逝。尤记得当年决裂时老者还分明身体康健,掐指一算,至今不过堪堪两年。
病来如山倒,竟如此的快么?
霍都心底怅然,亦感寻找解药迫在眉睫。他该去做别的事了,偏偏郝大通拔剑而出,道甚么“你若要强做掌教,便杀了老朽”之类的屁话。
又是他,总是他。
霍都眼前恍惚,竟是当日孙婆婆握着自己手掌逐渐了无生息的模样。他早该死的,早在四年前老妪去时这臭牛鼻子便不该活着,当年小龙女没能杀了他,霍都却可以了。
嘭——
嘭嘭嘭——
郝大通曾以四掌打死孙婆婆,他如今便赐他四掌。侧身撤步,避开那口喷洒出的鲜血,甚至于仿造着老道当年假慈悲的模样在手里捏了一诀,立在破布般摔在石阶上的身躯前淡淡道:“若你先时认命自裁,也不会惹下这般事端了。”语罢转身,全然不理身后众弟子的悲恸号哭,而道:“赵志敬,本王要去藏书阁。”
藏书阁囊括了一个教派最基本和最高深的一切秘密。它于外人而言是禁地,是绝不可触犯之处,若在平常,全真教弟子听闻一个蒙古人要闯禁地必是刀剑相向,然而,如今的一切规矩都被打破了——武功最高、地位最高的被打死,归顺的已依附了蒙古,反抗的也被刀剑架在脖子上,没人再拦得住理应罪该万死之人了。
霍都暂时离开了,赵志敬就仿佛头顶的一块石板被兀的搬开,一时间竟觉神清气爽起来。
“哈哈哈哈哈,赢了!是我赵志敬赢了!”他是一条离了主人的恶犬,冲着怒目而视的往日同门狺狺狂吠,“你们若想活命、若想同我一起荣华富贵,就老老实实归顺于霍都王子。从此我掌教,你们仍然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好么?”
“呸!小人无节,弃本逐末,你休想借狼心狗肺之人才贪图的名利羞辱我们?”
啪——
极响亮的一巴掌扇在李志常的脸上,却像扇在每一个全真教弟子的脸上,“李志常啊李志常,你拿什么跟我抢?就凭你在师叔们跟前的老实巴交和半点不值钱的骨气么?”
李志常吐出几颗混着鲜血的牙齿,仍恶狠狠的:“你当真以为你在那甚么狗屁王子手底下讨得到好么?赵志敬,你不过是鞑子的一条狗,他不用你了,便要杀死你了。”
“住嘴!”
他勃然大怒,一脚将李志常踹倒在地,就命蒙古兵冲上来打他,直到打得他奄奄一息才罢了。众弟子哪里见过这般恶毒的赵师叔,又看新掌教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一个二个人忍不住都落下泪来。
赵志敬见此,心底非但没有一丝愧疚,反倒畅快极了。有道是“蚍蜉撼树”,他如今就是树,是难以撼动之人!
只不过,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心有所感,猛地抬眼,竟见一竖瘦削的身影正一步一步从路的尽头朝他走来。其实,这影子除了逐渐靠近以外什么也没做,偏偏惊得赵志敬不住的后退。他的满腔得意戛然而止,然后终于在恐惧赋予的刹那清明中想起了一些被刻意遗忘的东西。
实际上他早有了预料,不是么?否则他为什么要害怕?
近了,近了,那的确是霍都。几炷香的时间不见,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了,像地狱归来的恶鬼一般连双目也呈现了一种惊魂摄魄的殷红。或许溅上了鲜血,或许是火焰在其中燃烧,又或许是幻觉吧……赵志敬尽力忽视着抖如筛糠的双腿,竭力说服着自己。
但其实,一切都不是假的。
所有人都看见了,亲眼看见了霍都身后的熊熊烈火与漫天浓烟。他竟然放火烧了藏书阁!
“畜生!鞑子狗!你会遭天谴的!”有人破口大骂起来。
当啷——
下一刻,便是手起刀落、头颅撞在地面发出的声音,利落干脆的,好像杀的不是人而是寻常牲畜。喧嚣刹那而起又刹那堙灭,偌大一个重阳宫一时间静得可怕。所以,道义在生死面前究竟值几个钱呢?你看,若以个人性命相要挟,便没人再敢反对你了。
踏踏——踏踏——
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一下一下,就像踩在了赵志敬的心上。因为,他靠近了他。
“你骗我?”
“王子,王子!藏书阁没有,我还知道、还知道一个地方一定会有的!”
赵志敬先时有多么小人得意,此刻就有多么诚惶诚恐,他还在不停地辩解,霍都却再不想听了。
“倘若我想让你死,你又活得了多久呢?”兀的咧开嘴角,年轻的恶鬼用那副俊美的面貌笑得似神祗。他慈悲的、玩笑似的拍了拍这张惶恐苍白的脸,直起身子,手掌一扬,便有人恭恭敬敬将利刃奉上。
“霍都王子!放过我,饶了我吧!”
冷冽的锋芒刺痛了赵志敬的眼睛,慌得他手足并用要来抱霍都的腿,却被那只精美的靴子一脚踹在胸口,仰倒在地。还待起身求饶,却听头顶那嗓音冷冷响起。
“现在,小王不想让你活了。”
“我——”
这个字刚刚出口,赵志敬便双目圆睁,紧接着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胸口,见鲜血淌出滴滴答答的在地上落成了圈。原来,似自己这般欺师灭祖的卑鄙小人的血竟也是红的、热的么?
“霍都……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连同小龙女,你们……啊!”
扑哧——
霍都拔出佩刀,冷冷瞧着面前这具身穿道袍的躯体颓然倒地。“砰”的一声闷响,连吹过的风也随之震颤。
寂静,仍是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一时间连呼吸也变得可怖,只听见噼里啪啦的火焰蔓延,逐渐已吞噬到了这座偌大的、历史悠久的、但注定轰然倒塌的重阳宫。
“杀,一个也不留。”
话音未落,只听锵锵——两声破空而来,剑尖直指霍都面门。
是谁?!
霍都向来扇不离身,回身避过,不去打落利剑,偏以扇疾刺这不速之客。
铛——
又是一金石相撞之声。剑挡住了杀招,他亦终于看清了来人,更觉断不能留情,一面挥扇连攻,一面喝道:“尹志平,你居然还有脸回重阳宫么?”
尹志平毫不理会,状若疯魔,只管要拿剑杀霍都。
原来他因小龙女之事心里负罪,不敢回全真教,却一直躲在终南山脚下。这日见尘烟滚滚、竟是大批蒙古兵气势汹汹而来,便知师门有大敌来犯。他躲在暗处,亲眼看见了陈尸遍地,看见了赵志敬洋洋得意,也看见了与自己相斗一生的人即刻遭了报应。他分明恨得红了眼,但仍未轻举妄动。因为他明白,这个冷酷残忍的蒙古王子才是真正的祸源。
霍都也自然清楚尹志平已是恨得厉害,可他不也是这样厌恶着他的么?自己的罪孽在于屠戮他的师门,而姓尹的罪孽,就是千不该万不该把色心打到了小龙女的身上。
论起武功,如今的全真上下无人可胜他。可尹志平的心智已然混乱,全凭借一股疯劲在乱刺乱砍,行事全无章法,霍都便难以破招。不能再浪费时间在这点小事上了……
一个破绽,便轻而易举地让尹志平以为自己即将大仇得报。
“狗贼,拿命来!”
霍都不闪不避,任由剑锋刺入肩胛,另一只却猛地探出,手指用劲,一把捏碎了尹志平的咽喉。这个曾经身上承载了全真教许多希望的首座弟子,就这样干脆地死在了他一生厌恶的蒙古人的手里。
“王子,您的伤……”
霍都仿佛已不知了疼痛,目光凉凉扫过凑上来的武士,问:“小龙女呢?”
“龙姑娘她——”
“算了。”
叹了口气,他握住剑刃将其从自己的皮肉中抽离。
嗤——
那声音直听得人心惊肉跳,霍都却似丝毫未觉,自如地接过布料按住了汩汩流血的伤口。他的眼睛或许有一瞬失血过多的恍惚,而后又见冷冽。
“继续吧,都杀了。”
“谨遵您的号令,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