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森堡时钟》三十七度九

20、chapter 20

　　镇上的公投本不应在此时举行，但迫于愈发严峻的舆论形势，镇长不得不草草定下时间，而公投的内容则是是否对约克公墓附近可能存在的血族活动加以干预和限制。

　　自从当年沸沸扬扬的狩猎血族运动过后，究竟是应该两不相扰各自生活还是应该全面控制的问题依旧遗留，温和一派秉持的观点无非是代价高风险大，事实上也并没有证据证明血族会无缘无故攻击人类，而主战派则是大肆宣扬人权——当然是人类的生命权和其他极易受到血族侵犯的权利。

　　说是公投，实则究竟是什么起决定性的作用他们也不言自明，大型聚会基本都是走走过场，而像温莎这种爵位在身的人，即便是最后弃票保留意见，也是一定要出席的。

　　“真是麻烦。”温莎收起餐巾，仔细清理干净唇角的食物残渣，小声向克里斯蒂安抱怨。

　　若放在以往，温莎一定会随意在票据上 选择一项，不假思索便投进那个象征公平公正的神秘票箱，因为——根本不会产生任何结果。

　　镇长，副镇长，这一次或许也有教堂的驻堂牧师参与，他们或许早已经有了决策，而镇上公民的意见不过是作为参考，很大程度上不会直接影响结果。

　　但这一次公投的内容十分刁钻。

　　是否对血族生活区域进行干预和限制。

　　为什么不说的再清楚一点，是否应该清剿约克的血族？

　　“怎么了？”温莎见身边的人刚放下手中的汤匙就没了动作，有些疑惑地询问。

　　赤色狭长的眼眸盯着瓷碗内壁还没有完全饮用干净的猩红色番茄汁，新鲜的、带着点点酸甜的果蔬味道蔓延开来，克里斯蒂安却是一副严肃模样，意味不明地舔了舔嘴唇。

　　“这一定是法国产的番茄。”克里斯蒂安思索良久，终于笃定地下了这样一个判断，说话时还不自觉地小幅度点了点头，似乎在肯定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温莎一时失笑，没想到他竟然在考虑这样看上去无关紧要的问题，霎时还有些好奇他会作何解释。

　　“因为我尝到了——”克里斯蒂安神神秘秘地凑近，满意地望着小温莎瑟缩的脖颈，目光轻飘飘地停在他有些泛红的耳尖，“地中海沿岸的气味。”

　　可惜现在不能吻他，克里斯蒂安恹恹地想到，刚吃完食物就亲吻别人实在是不太得体，他意犹未尽地望了望温莎的眼睛，还是规规矩矩地缩回来，整理着餐巾准备起身。

　　“地中海沿岸可不止法国。”温莎揶揄着，幼稚到有些可笑的话语并未完全说服他，而眼前这人瞬息万变的神色却是被他看在眼里，“为什么不会是意大利呢？难道也有‘浪漫的番茄’这种说法吗？”

　　“您又来了！”克里斯蒂安佯装不满地望向温莎，起身随意拂了拂衣衫上因着久坐而渐起的细微褶皱，乐此不疲地继续这个无聊至极的话题，“意大利是我的家乡，我怎么会吃不出来呢！”

　　提及自己的家乡，吸血鬼先生多少有些隐隐的骄傲，双手在空中无意义地比划着，语气都轻快许多，竭力向温莎解释着法国番茄和意大利番茄在气味、口感、味道等诸多方面存在的差异。

　　“您从没告诉我您是意大利人。”温莎有些惊讶，不自觉地偏头望向与自己同道而行的吸血鬼，虽然自己也猜测过克里斯蒂安也许是从其他地方来到约克的，但没想到竟然是那么远！

　　“没有吗？”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睛，看着温莎不解的神色不似作伪，这才确信地叹了口气：“或许是忘了。不过说现在也不晚。”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突然转过身子挡在了狭小过道里，背着手偏头去看温莎的眼睛，“但是您今日要带我一起出门作为交换。”

　　温莎愣了愣，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请求，先不说今日天气不差，往日鲜少见到的太阳也没有吝啬自己的温暖，薄薄的云层下依旧会透过少许光束，这些可能会给克里斯蒂安带来伤害。另外——小镇公投是几乎所有镇民都会参加的大型聚会，其中必定有不少激进派清教者会莅临现场，到时候场面混乱，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并没有什么大事。”克里斯蒂安看穿他担忧的心思，先发制人地出声说服：“我不会添乱。”

　　时节入冬，多风多雨的英格兰自然早就是气候低温潮湿，这时候穿厚重斗篷的人满大街都是，况且这样仓促又潦草的公投也难免招致镇民不满，若非前些日子刚闹出疑似血族伤人的新闻，这些安逸惯了的人甚至连家门都不愿意出。

　　在古森堡封闭许久，偶尔外出也是趁着天将明未明的夜色，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克里斯蒂安也愿意与小温莎同行，一来假如场面难以掌控，居民被激进派煽动起来，他也好想办法将温莎带走，二来——他倒是想看看那些荒谬愚蠢的肃清者能如何舌灿莲花。

　　“我并不是嫌你——”温莎有些无奈地反驳，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起，终于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克里斯蒂安识相地闭了嘴，悄悄用余光打量身边的人，见他似乎没有真的生气的迹象才稍稍松了口气，试探着询问道：“那我现在上去拿外套？”

　　“我会在大门等你。”温莎点了点头，他还有些事情要与管家先生商量。

　　一切就绪几乎快要到了正午，天空仍然是阴沉晦暗的，温莎想了想，还是抽出一把伞带上，只让莫利管家送到门口。

　　身边的人已经打点好一切，在这样昏暗的天气里依然用常常的袖子和斗篷遮住了身体，帕里克为他挑选的黑色圆顶硬礼帽也恰到好处地修饰了吸血鬼先生颀长高挑的身材。

　　“很漂亮。”温莎微微颔首，由衷赞赏，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挑眉轻笑，“衣服也很漂亮。”

　　——是那次在服装店铺里自己的失神。克里斯蒂安不满地撇了撇嘴，没想到他竟然看在眼里，还记了这么久，甚至于用这件事调侃自己！

　　“好啦好啦。”温莎见他难得幼稚，只得失笑着握了握他垂在身侧的手。

　　“难得幼稚”的吸血鬼先生见好就收，甚至往他那边靠了一些，以此抵挡迎面而来的、流窜在两人空隙中的冷空气。

　　穿过那条种植着白杨树的小道时，一枝短小的、被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枯木落到克里斯蒂安的帽檐上。

　　“小温莎。”他不自觉地拉了拉温莎的手，却猛然发觉似乎不应该对古森堡的事情过多置喙。

　　这是小温莎的庄园。

　　“怎么了？”温莎本准备好听他说些什么，谁知道这人沉默半晌，似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排白杨树实在是太难过啦，让人感觉置身荒地。

　　想要小温莎的庄园再活泼一些，想要更有生命的迹象。

　　克里斯蒂安突然觉得这个念头在某个瞬间显得那样荒谬——活过一千多年的吸血鬼，也偶尔会想要看到永不凋零的绿叶，也偶尔会想感受生机。

　　“一个人的庄园里至少要栽种一棵常绿乔木，以此来表达对漫长冬季的敬意；一个人心中至少要有另一个永不死去的人，以此来保持对美好的忠诚。”

　　他永远不会死去，克里斯蒂安想，不由得偏头望了望温莎，笃定地在心中补充，至少在他的生命里，我永远不会死去。

　　现在向小温莎索要一棵常绿乔木，实在是太贪心。

　　“没有——”克里斯蒂安下意识地否认，却看见温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而后微微垂首，步伐也放缓下来。

　　“我应该是忘记说，”温莎缓缓开口，像是迟疑着不知如何表达，“但是你我之间不必有任何芥蒂与顾忌。”

　　他不知道克里斯蒂安能否听懂，能否理解他的心意。

　　在这段他憧憬已久的关系中，温莎希望两个人能够坦然面对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彼此的优劣，任何想法无论好恶都应直白表达。

　　或许在之前他不是一个寻求物欲与尘世欢乐的人，但倘若拥有来之不易的幸福，温莎也不会任由其白白浪费。

　　“我希望您能将心中的想法与考量都告诉我——当然我也会如此。”温莎轻轻握了握克里斯蒂安稍微有些冷的手，补充道：“我不太擅长，也畏于猜测别人的想法。”

　　这是温莎第一次表达他的不擅长和畏惧，即便是面对可能导致死亡的不治之症，克里斯蒂安也没有见过小温莎露出这样的神色。

　　不解又有些焦躁，渴望得到却又无可奈何。

　　克里斯蒂安突然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荣幸和理所应当的愧疚。

　　“小温莎——”克里斯蒂安叹了口气，将他在自己掌心中稍微有些冷下去的手反握住，稍施法术便重新变得温暖，“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

　　能够满足两个小小愿望中的一个，克里斯蒂安已经感到幸福。

　　但他依然原原本本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温莎，当然包括“能够得到温莎的青睐已经让他感到开心”这件在克里斯蒂安看来的小事。

　　“常绿乔木？”温莎有些失语地望着克里斯蒂安，突然松了口气似的笑出声。

　　还以为是什么。不过自己才刚刚说出恋人之间不应相互隐瞒，不过片刻就开始胡思乱想的行为也太过荒谬，他看着克里斯蒂安猩红色却意外澄澈的眼睛，终究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与他十指相扣，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中流窜的异样温度，几乎都要汇聚到两人交握的手心。

　　是克里斯蒂安为他升温的血液。温莎不自觉地勾了勾唇，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的确有些思虑过多，他握了握手，找了个舒适的角度安安稳稳地将手放在克里斯蒂安温暖的掌心，缓缓开口解释。

　　在温莎的祖父买下古森堡庄园的时候便已经考虑过移种常绿乔木的打算，但似乎受到土壤的限制，几乎每一次栽种都没办法成活超过五年，生长与枯萎在短短几年便走到尽头，任谁也不会乐得看见。

　　但这并没有削减古森堡的魅力，春猎照常举行，由此带来的地租只是有增无减，即便是在经济危机时期古森堡仍然能够维持贵族生活的日常开销，这件事情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倘若想看见常绿的植物，我们可以考虑在小花园种植一些不那么高的植株，或者是盆栽。”说到那么高的时候，温莎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两排白杨林，以往不觉得，克里斯蒂安这么一说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似乎是有点过分高大，反而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也好。”吸血鬼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片刻便重新直了直脊背，稍显滑稽的抬眼从帽檐上取下那一截枯枝，捏在指尖举到温莎眼前。

　　棕褐色的枯枝表皮甚至有些褶皱，截断面甚至还沾着不知何物的脏污，温莎不解地注视着那个木枝，正要抬眼询问克里斯蒂安，猛然看见那本该枯萎致死的树枝缓缓抽芽，在肮脏的断面长出鲜嫩的、绿得有些刺眼的新芽。

　　“这……”温莎有些惊讶地望向微微笑着、骄傲之情溢于言表的吸血鬼。

　　这是新生。

　　“很厉害吧？”克里斯蒂安毫不谦虚地邀功，将新芽放到眼前翻看，甚至自己都觉得新奇，“本来只是试一试，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血族一脉治愈能力极强，以此来填补容易受到伤害的缺陷，家族中分工明确，阶级森严，那些掌管繁衍与疗愈的血族更是在这方面精通如巫。

　　只是……

　　“只是？”温莎不解于他的欲言又止。

　　“只是太有限啦。”克里斯蒂安有些懊恼地耸了耸肩，将温莎拉近了些，又有一阵风要吹过来，“我们强大的治愈能力只能在一定条件下使用，肉眼可见的伤口和已经死去的生命，而且——你看。”

　　刚才那截新生的枝桠在以一种快得惊人的诡异速度衰老死去，最终回到原点。

　　也正因如此，血族除了提防银器阳光之外，还需要提防中毒，因为这种无法看见的内伤，他们束手无策。

　　温莎望着从克里斯蒂安指尖跌落的枯枝，眼睫微不可见地颤动，再睁眼时又是古井无波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