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鸿》知南

5、第 5 章

　　不归山隐匿于仙界茫茫之中，寂寥空灵。上至穹灵下至坤仪，格外广阔。无垠的长空之下，树木精怪比比皆是，仙灵花草遍布四方。这样美轮美奂的绝景之下，剩下的那寥寥几座宫殿便格外醒目。
　　它们并不紧密的耸立于正山前各处，各自宛如浮于沧溟之上的失落岛屿，皆各有千秋。若想从一处去到另一处，必得飞掠而至，否则单靠双足，便难以抵达。
　　正殿巫山，为来客议事所备，高贵雍华不惹尘埃，若无要紧事，便罕有人至；有疆穹灵，圣洁宁谧，用作鸿鹄上神正六界命盘所存；阁作兰时，取四季回春之意，位居巫山右；后有寝殿素商，作来客休憩之所。
　　唐娘与女婢居于巫山之左，名唤槐序川，后几经辗转，北侧元英宫贞松劲柏，终是住进一个魔族小鬼。
　　于是便只剩下了元英左，坐落于不归山西北方的翠微屿了。
　　第不知几瓣红梅落在白衣神君的瘦削肩膀上，轻微的重量明明鲜少可被察觉，仙人的羽睫却依旧轻轻一颤。
　　眼波流转间，师桓懒散地托着腮，询问蹲在地上捡了很久花瓣的黑发小鬼：“小孩儿，你可有名字？”
　　“......”
　　魔族小鬼一言不发，目光低垂注视地上已经被踩得硬邦邦的雪地，伸着食指戳被踩进雪里的红花瓣，似乎在想办法将它弄出来。
　　他另一只手手心向上，托着半捧红艳艳的花，那是他将脚边以及周身的碎花捡完后的所有成果。
　　小孩儿一本正经地装聋，殊不知在师桓眼中，看到的俨然是一名凡间十六七岁身量的少年装傻的模样。
　　师桓勾了勾嘴角。
　　他弯下腰去，从小孩儿掌心中捡起一瓣红梅，放在眼前打量。
　　小孩儿猝不及防，整个人颤了一下，到底没抬头。
　　“......你怕我？”
　　装的。
　　师桓留意，杯盏凑近嘴边，继续看那漆黑的头顶。
　　蹲成一团的小孩儿眼观鼻鼻观心，瘦小双肩开始小幅度的颤动，就在师桓以为他会哇一声哭出来想就此作罢时，蚊蚋似的声响才从小孩儿喉咙中发出。
　　“有。”
　　师桓挑眉，来了兴致，也不计较他总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唤做什么？”
　　“......铁柱。”
　　“噗...咳咳咳...”师桓呛了一下，立马放下杯盏，将袖口掩在嘴边，显然是被噎了一下。
　　小孩儿这时也不知为何不怕了，抬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好像在说——不好听么？
　　师桓在他的目光中正色，出于不知什么原因张口问：“这名儿...你们魔——你爹娘取的？”
　　“不是，”小孩儿摇摇头，没注意他话间的停顿，终于把那瓣花从雪地里抠了出来，不见欣愉笑意，“是那个大哥哥取的。”
　　“那日巫山殿上那个么？”
　　小孩儿重重地点头。
　　“......”
　　倒也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师桓扶额，无奈了好半晌，唇齿张张合合，最终是难以开口说个“铁”，泄气后又盯着小孩儿——装作小孩儿的少年看了会儿，实在难以分辨这人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确有其事。
　　“罢罢，总归是太粗鄙了些......这样吧，本尊赐你个名儿如何？”师桓好整以暇地看向小孩儿。
　　“不如何。”小孩儿冷着脸，也不捡花瓣抠雪地了，抬头看他，十分认真道，“这名字很好，我喜欢。”
　　还有个原因是你都要送走我了，还起什么名儿？
　　“......”
　　“那我若偏要赐你，怎样？”
　　“......”小孩儿纠结半晌，叹了口气，状似无可奈何，“随你，反正我打不过你，我心中如何想，上神是断不会听的。况且在下人微言轻，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愿上神莫要再为难我一个黄口小儿。”
　　“......”
　　这是两人周旋这么长时间，这小孩儿说的最长的一段话，连师桓都被唬住，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奇了，这小鬼到底是怕我还是不怕我？
　　-
　　师桓想这小少年来历不明，想必有所图谋，确实不适合久居不归山。
　　而他也答应宣俞不久后将他送回如今已是断壁残垣的魔族领域，从此是生是死，不再过问。
　　可他左思右想，还是有些惊讶这人为何要变作孩童模样，在他鸿鹄神君眼皮子底下装傻充愣。
　　看着一抹少年人的灵魂委委屈屈地蜷缩在孩童体内，还要时不时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小心翼翼警惕万分，着实怪异了些。
　　但别说，也挺有趣。
　　没有任何人会比师桓还要明白这世间万物运行的缘起与因果，一念之间万物生，再一念万物衰，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魔族因其好争斗嗜血成性而受众生唾骂，仙魔人鬼神之间的大战数不胜数，每每都以灭亡魔族的目的争相而上，但千万年过去，魔族总有“余孽”未消。
　　追究其原因，无非是天道纲常，仙魔人鬼神，缺一不可，自始至终，无非六界命盘运行所致。
　　魔缘该有其一席之地。
　　鸿鹄神君的闲散日子着实无聊憋闷，且这不知来路的魔族少年或许真的心怀鬼胎，但不可否认，这奇奇怪怪的孩子确实让一向清心寡欲的神君挂了怀。
　　不归山都不再如此那般的无趣了。
　　新鲜。
　　......
　　罢了，他降生于上古时代，乃是神祗初凤所孕育的五神裔之一，自天地化成之初便与混沌污浊之象共存，这般高贵这般无所不能，还能怵个来历不明的小鬼么？
　　内心毫无波澜的做了决定，师桓面不改色地往后靠靠，给唐娘留出足够的空间将饭食摆上桌。
　　槐序川今日烹饪的菜肴依旧如往日一般精致漂亮，骨瓷碟中的藕粉圆子如大粒朱砂般晶莹剔透，浅口瓷盘中的文思豆腐刀工精细，软嫩鲜纯。另外还有凡间富庶人家极为喜爱的鹌子水晶脍、牛乳糕、荠菜银丝面和青豆莲心汤。
　　一眼看去，不大的石桌几乎被塞个满满当当，饭菜各个珍馐，小巧细腻，令人看了极有食欲。
　　师桓执着玉箸将每道饭食尝个便，方觉已有饱腹之感，侧目看向身侧的小鬼头，见他正在埋头专心致志地数着青玉碗里的米粒，抬头询问对面的唐娘：“如今人间是什么时候了？”
　　唐娘悠闲咀嚼的动作一停，一边粉腮鼓着，歪头望天，盘算了半晌后才模模糊糊答道：“按人间来算...现已十一月初了，再有几个时辰日便是立冬啦。”
　　依凭鸿鹄神君神力庇佑，不归山不分四时，向来生机盎然，万物变化仅凭神君所好，因此时辰之类在此并不显著明了。
　　但自古便有天界一天人间一年的说法，不归山居于天界，如今翠微屿中虽明亮如白昼，却是酉时将尽，不消片刻便是戌时，细细算来，倒也恰是如此。
　　“十一月立冬......”师桓颔首眯眼，思考半晌后忽然笑了，扭头对魔族小鬼铁柱说，“那你名字便唤作‘龙潜’如何？这小名儿么，便叫潜潜。”
　　农历十一月又称龙潜月，师桓曾在人间的历法中窥得一有趣的释义：人间四季更替，冷暖交织下的十一月逐渐转冷，雨滴变幻为冰晶玉絮，因着凡人信奉祥龙布雨，便理所当然的认为祥龙必是“潜藏”于天际，等待来年归来罢了。
　　师桓自认这名儿起得极好，便好整以暇地等着小鬼的反应，心思在短短须臾百转千回，愈发满意。
　　谁知。
　　“我没意见。”
　　一点犹豫都没，铁柱回答得十分干脆，似乎完全没对后面那个小名儿有任何不满，毫不在意的模样好似即使师桓随口说个“狗子”、“二丫”都能面不改色接受一样。
　　......
　　师桓嘴角下拉，半晌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自此，魔族小鬼（装的）铁柱更名为龙潜，后又因种种因由未曾如约被送离不归山，在此不再多论。
　　-
　　“叩叩叩。”
　　朱红隔扇门外传来叩击声时，师桓正歪在软榻上醒神。近来他总有些疲累，胸口总时常感觉憋闷不畅。放在平日他或许会在意，但因近日发觉六界异端频出，总得日日泡在穹灵疆规正命盘，所以面对种种不适，他把这归结为灵力耗损过多，每日日头偏移时都会回房中小憩片刻，今日也是如此。
　　他应声之后没多久便见唐娘撩开珠帘探了个头进来，看到脸色发白的自己，后者便更是忧心忡忡，红唇轻启刚要询问，便看到师桓摆摆手，扶着软榻坐了起来。
　　“无妨，有些气血不畅罢了。”师桓说罢缓缓站起身，唐娘匆忙跑过来，拖着他的手臂将之扶起，细心地为他整理散乱的鬓发和衣衫。
　　“我本还担心扰了公子清净，在外头多杵了半刻，公子你醒来也不叫我，让我白白站了那么久，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事，有意罚我思过呢？”
　　师桓被她一连串的话念得头廓隐隐作痛，无奈地赶忙告饶：“姑奶奶，你可莫再念了，我真不知你就在门外，早知如此，我这清净便不该有，而是该好好等你传召才是。”
　　唐娘本就是调侃，只是见师桓面带虚弱，换种方法打探罢了，如今见他还有心说笑，便宽心一些，弯着柳叶眉笑起来。
　　主仆二人相处向来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亲兄妹。
　　而唐娘也没忘了自己的来意，服侍师桓饮下半盏清茶，才慢悠悠说：“公子，宣俞那泼皮破落户又来了。”
　　闻言，师桓一顿，第一反应是又百年过去了。
　　上个一百年，他第一次见到龙潜。
　　师桓神色间的复杂情绪转瞬即逝，随后便抿着唇，不做他想。

　　唐娘看不惯的那票人中为首的估计便是那从前的宣俞战神了，师桓往日独处时她鲜少来打扰，今日反常，他便知道必有要事，但见她不慌不忙，他便也不问了。
　　一想到这“要事”是花天酒地招猫逗狗惹人烦的宣俞，别说是唐娘了，就连他自己都有再睡个回笼觉的考虑。
　　既然是宣俞，便让他等。
　　如此慢蹭蹭晃悠悠，一炷香过后，主仆二人才踏出翠微屿的大门，慢条斯理地往巫山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