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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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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碧青空染上一层如烟似雾的淡粉色的夕曛,檐角飞翘的风雨连廊下,师桓面带倦容地从穹灵疆蹒跚走出,伴着听起来有些扰人的潺潺镜流,晴飔吹起相互勾连的发梢。
穹灵疆外空无一人,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踏近这里半步,就连唐娘也只能远远送到万年玄铁与上古玉石锻造的棂星门牌坊前,剩下三千级台阶,就只能由师桓一步步走上去。
身体里因为灵力的大量流失使四肢百骸愈发无力,空荡荡的四周好似变得纯白,师桓一人缓缓步下台阶,只觉脚下轻飘飘的,似乎整个人也要随着风飘走。
他紧蹙着眉,一只手终于控制不住捂在胸口的位置,感受着绵延的揪痛,以及不易察觉的灵力消散。
他知道若这样的境遇再如此衰败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在不知哪天连人都未走出穹灵疆,就已经堕进黑暗,再入轮回。
这是五色凤凰都逃脱不了的宿命。
自创世之神盘古大帝开天辟地之初,天地混沌,生灵涂炭,草木不生。无序、血腥、残暴之下的六界以太古遗族元龙、初凤、始麟三方巨头为首,彼此支撑维序。其中初凤降生青鸾、朱雀、鹓雏、鸿鹄、鸑鷟五色凤凰为上古神裔,镇守东西南北中五方,彼此制衡,维持天地平稳,辟邪恶,调阴阳,筑成天、地、人、神、鬼和谐共生、互不干扰。
自天地化成之初,便一直如此。
但悲哀的是世事无常,变化万千,千百万年过去,当初上古的神裔后代愈发行踪诡秘,无人可见、不可捉摸。他们从时光沙漏中渐渐消弭,知道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少,甚至会质疑他们是否真实存在。代代相传下来,终究成了人间的志怪话本和六界生灵的谈资。
但只有很少数人知道,神裔依旧存在。
他们的灵力在岁月洪流中减弱,身躯在空寂之中消解,灰飞烟灭的有之,苟延残喘的有之,他们绝迹,他们垂危,他们即将消逝。
林林总总算下来,除了早就不知去向的鹓鶵鸑鷟与三百年前灭族的青鸾,到如今尚有迹可循的,便只剩了天宫中的朱雀和不归山里的鸿鹄。
而原本由祥瑞之气坐镇便可守护的六界秩序放到如今,若再想平衡万象,就不得不付出更大代价——消耗原本漫长的、无尽的寿命。
他们会死。
五神裔从前共掌世间平稳,如今变成眼下这境况,尤其青鸾一族覆灭后,原本艰难维持的调和生灵与规则的重担便一下落到如今的师桓与九重天上的朱雀神君身上,让他们原本就残破不堪的身躯雪上加霜,在维持协调的过程中灵力几近枯竭。因此他们需要通过不断地轮回来保持灵力充沛,长久以来一直饱受轮回之苦。他们身躯便在这样清醒的状态下反复体会由生到死、由充满生机到奄奄一息,眼睁睁看着周身彩光斑斓变得死气沉沉......
他们由万物生,理应为万物死。
师桓的平静无波的视线从天边移开,转而落到脚下,迈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感受到师桓的接近,淡白色透着金光的结界自发从中间裂开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裂口,待师桓走出,又马上闭合,随后在眨眼间被整个拢在其中的穹灵疆变得虚幻,牌坊颜色变得浅淡,缓缓地、缓缓地于半空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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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神收起施雨法器,老态龙钟地坐在了从方才施法时就已看中的蓬松云朵上,从乾坤袖里掏出一壶杜康,仰脖灌进肚里一大口,才长长喟叹一声,满意地咂咂嘴。
他惺忪的双眼眯起来,舒舒服服将自己往后一摔,一边感叹酒神近来酿酒的技术愈发精进,一边心满意足入睡去也。
也是由此,他未曾注意到不归山脚下一闪而过的流星般的紫色光芒和未曾隐藏的魔气。
龙潜此次出门是去人间勾栏寻些新奇话本,为的是向唐娘致歉。
——致翠微屿那扇被自己“嘭”坏后耗费自身灵力修缮的唐娘的歉。
不,他其实是无所谓的。
反正那婆娘从来都不待见他,指手画脚的话说了一箩筐,他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本着说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向来随她指点。
只是近来他运气恁地不好,往日冲动前都会算算,那日却忘了,正好赶上这女人月事将近,这简直——
他虽然可以不吃饭、不睡觉、没有被子盖衣服穿,但他受不了原本平静无波的日子充满了陷阱。
此类陷阱包括但不限于莫名被撕坏的衣袍、蛀了虫摇摇欲坠的廊柱和怎么走动都不偏离自己头顶的瓢泼大雨。
别问,问就是唐娘干的。
道行千年的神仙,做出一系列低能恶作剧后竟然能做到面不改色。
只是龙潜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遂沉着脸降临人间,捏着鼻子面带乌青地进了瓦肆勾栏,捧着一摞主讲情情爱爱的话本,带着一身奢靡花香回了不归山。
本是无心之举,却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龙潜面无表情地走进山门,指尖捏着掌心中用灵力凝结成的纸条,在毛糙的边上缓慢摩擦着。
一抬头巫山殿近在眼前,漆黑的眸子一闪,灵力散去,掌心中的纸条便变成了流沙般的粉末,顺着衣袖飘落。
——君安否?吾甚好。
毫无重点的短短两段,若是被不明就里的人看到,估计也并不会在意。只是龙潜反复在唇齿前咀嚼着,却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
不归山的主人将今日的晚间变成了本该有的深蓝色,宽敞的砖石路两旁石雕宫廷路灯亮起,暖黄的光晕像是独属于地面的星星,蜿蜒远去,又在转角处消失。
听到前方传来隐隐的说话声音时,龙潜顿住了脚步。
转头一看,入眼的是一座端庄朴素的宫殿。
门口有两个素色灯笼高高挂起,将牌匾上的字迹照得清晰。
“兰时阁”三个烫金大字镌刻在蓝底牌匾上,字体不同于翠微屿的苍劲和巫山殿的狂妄,端的是清隽秀雅,一看就与前两者出于不同人之手。
龙潜目力极佳,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园子正中央的六角攒尖顶亭里月下对酌的两名仙人。
先看到的是状若无骨整个上半身都趴在石桌上宣俞,其次看到的才是托腮看向前者微笑的鸿鹄神君。
鸿鹄神君丰神俊朗,目若星子,眼中倒映着亭外的荷塘粼粼的波光,双唇被面前的酒液浸得光泽红润,微微张着,看着对面的人的眼神有些迷离。
远远望去,那两人当真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龙潜眼中的暗泽变得愈发沉沉。
喉头攒动,方才心脏的跳动慢慢平息下来。
他无意识地将灵力汇聚于双耳,固执地想听清亭下的两人在说些什么,但不知是否是亭内人有意为之,无论他如何倔强聆听,那两人的谈话始终隐约,他听得模模糊糊,双耳像被堵住,任他如何努力也徒劳无功。
在说什么?
龙潜眼中好像徒然升起了两团黑色旋涡,翻滚席卷着接近瞳仁,只是迫于主人更加外溢的不满和责备,委委屈屈地缩在角落,唯恐再近一步。
师桓何时与那无赖有了对酌的交情?
在这点上,他对宣俞的看法倒是与唐娘空前一致。
龙潜瞳孔忽地一缩。
那人竟然用沾满酒液的手去扯师桓洁白的袖子?!
完了,龙潜想,师桓肯定会甩手离去了。
我在门口,元英宫和翠微屿在同一方向,顺路......
龙潜想到这,忽然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好整以暇地等着......
嗯?
师桓?
龙潜微微张了张嘴,面色转为难以置信。
师桓被扯了袖子,竟然还笑了?
对着那无赖笑了?
啊这。
龙潜看着园中亭下那两个拉拉扯扯的神仙,莫名觉得口中发酸,像是自己无意识下吞了一块酸枣糕。
“龙潜?”
正这么想着,猝不及防身后响起一声疑惑地询问,龙潜后背上恍惚以为趴着什么爬行动物,自己一个激灵,短暂的怔愣后飞快回头。
唐娘的手离他后肩不过半寸,硬生生停下,茫然地看过来。
“......”
“......”
半晌,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唐娘说道:“你,听说你出去了,回来了这是?”
“......”显而易见。
“......”
“不是,你在这干嘛呢?”
唐娘看看他,又伸着脖子往兰时阁内看了一眼,“找公子有事?”
“没事。”
“没事你来这干...”
龙潜不假思索地回答:“路过。”
随后马上察觉自己这语气有掩饰的成分,目光一低,正好看到唐娘手里拎着的食盒,遂没话找话道:“送菜?”
“啊,送糕点。”唐娘说,她莫名觉得这气氛怪怪的,一边琢磨自己是不是应该跟往常一样找茬发个脾气,一边抬了抬食盒问,“酸枣糕,吃吗?”
吃也没用,不可能给你第一口的。
好在龙潜有自知之明,十分爽快地摇头,未再多说一个毫无意义的字词,转身大步离开。
留下的唐娘一脸莫名,看着他背影从转角处消失,这才想起来嘲讽地“嗤”一声,踩着小碎步跑进了兰时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