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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帝王和人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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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五年的夏天,我已经五岁了,按照古人习惯的记岁方法,我已经是虚岁六岁的姑娘了。由于母亲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喂马的工作渐渐不能胜任,我也懂事的帮着她照看几匹温顺的小马。
皇上再次巡幸热河避暑山庄,按照习惯,山庄的戒严比平时严格多了,我也不能再偷溜去书房看书,更不能随意走动,除了偶尔去一趟马厩,我和母亲就只能呆在狮子园的偏房里。
然而皇上来避暑不是一天两天、一月半月就能结束的,第十七天的晌午,我已经全身长草,屁股长刺了,山庄方圆几百亩,上千号的主子奴才,我一个小小姑娘,出一趟门还能有什么危险不成?都是自己吓自己的想法,别人没说什么呢,自己倒先画地为牢了……而且,都说皇家故事多,好容易来一趟,就躲在屋里当缩头乌龟?
娘亲躺在床上睡午觉,我思来想去,一次次站起,又一次次把自己按在床榻上,娘亲渐渐鼾声如雷,无法入睡的我终于从床上爬起,溜出门去。
午后的山庄格外宁静,除了当值的宫女太监仍在兢兢业业的守着门庭,大部分地方都和平时没有太大的差别,我仗着熟门熟路的优势,如鱼得水的徜徉在山庄里。
“日经月来明至道,花香鸟语露真机”。我躲在狮子园大门一侧,露出自己的小脑袋,摇头晃脑的读着门上的楹联,好词!新挂上去的吧?那青地赤金大匾,在午后的艳阳下明晃晃的闪眼,满、汉、蒙、藏四种文字光艳艳的,墨迹黒亮。
又跑到我最爱的柳树湖边去,千条柔丝,荡漾金光,湖边摞着数块巨大的太湖石,层层叠叠,有的峥嵘高耸,有的平坦光滑。
“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我刚刚靠近太湖石,一阵朗朗诵读声从太湖石后面传来。
我不悦的皱起眉头,好像自己的地盘被抢了的大熊猫,摆出攻击的姿态,手脚并用,慢慢爬上高耸的太湖石。
“帝者与师处,王者……”
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男孩坐在太湖石遮挡的阴影里,左手捧一卷书,右手不停擦拭着脑门上锃亮的汗珠,不厌其烦的诵读不止。
我兴奋起来,这么多年,除了任凌楷的陪伴,我一直都是孤零零的,而且,任凌楷那个人城府深重,鲜少见他或喜或怒,哪里有什么好玩?
“小家伙!”我嘟囔了一句,收起满脸笑意,喊道,“喂,小书呆子,你就知道读呀读的扰人清梦,可懂得文章句子的意思?”
那男孩吃了一惊,忙左右顾盼,一脸茫然。
“嘿,上面,上面!”我嬉笑道。
他抬头,看见我,白嫩的小脸上一双乌油油虎灵灵的眼睛,那眼睛里虽然满是浓浓的疑惑,却并没有慌,只是放下手中书卷,问道:“你是何人?”
我从太湖石上跳下来,盘腿一屁股坐在他身侧,用肩膀耸耸他,道:“去那边一点,占地儿了!”
他皱起眉头,竟然一动不动,又问了一遍:“你还没回话呢,你是何人?”言毕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啊,你是宫女。”
我硬把他挤开,倚着凉凉的太湖石,道:“与人第一次见面呢,只能询问姓名爱好,至于身份职务这类私人问题,冒冒失失的就问,是非常不礼貌的。”
他看着我,似乎不太理解,重复道:“礼貌?”
我不理他,一把拿过他手里的书卷,啊了一声:“战国策,燕昭王求士,小家伙,你这么小就可以读这个了?”
他也一把抢过书本,哼道:“你不仅没礼貌,而且没规矩,谁让你拿我的书了?还有,你看起来比我小,不准叫我小家伙!”
我不由自主看了看我们俩,我瘦瘦的好似干排骨,他却壮实的好似小牛犊,忙一挺胸,我还能让一个小孩子轻视了不成?四肢不行,我还有武装了二十多年的头脑呢!用手指戳着他的书,道:“喂,你如果把你刚才朗诵的那几个句子给我解释一下,我就服你,不再叫你小家伙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两片薄薄的小唇瓣一扁,哼哼唧唧道:“我……我早上才刚背的……”
我洋洋得意:“你连句子的意思都不懂,还在这里背什么?”
“福敏师傅说了,书读百遍,其义自现!”他两颊微红,争辩道,“再说,我不懂,难道你就懂了?”
“哈,让你说对了,书本伺候!小家伙听好了。”我伸出手来,他不情不愿的把书放到我手里,翻了两页,正是那篇《燕昭王求士》。
“嗯哼!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意思就是说,君王用人才的时候,如果能把人才当成老师,毕恭毕敬的对待,就能成为‘帝’;如果能把人才当成朋友,和善亲厚的对待,就能成为‘王’;如果只是把人才当成臣子使用,那就只能成为一霸;而把人才当成奴仆使用的,任意打骂,就会成为亡国之君。”
解释完之后,我将书一拍,啪地一响,问道:“懂了,小家伙?”
他的沉思被我拍断,惊了一下才道:“我懂了,这讲的是用人之道,福敏师傅也说过,但讲得没有这么明白。”
“《燕昭王求士》里面还有一个千里马的故事呢,你要不要听?”卖弄上瘾的我食髓知味,又兴致勃勃的道。
“快讲!”他眼睛一亮,神采奕奕。
“恩,这是说燕昭王让一个臣子带着千两黄金去买千里马,结果这个臣子找了三年也没有买到,后来他遇到一匹死掉的千里马,这个人就花了五百两黄金买下了千里马的尸骨,带回去献给燕昭王。”
“燕昭王大怒,骂这个臣子,说我要的是活千里马,你给我死的有什么用,还花了我五百两黄金!这个臣子就回答道,大王,如果死的千里马你尚且肯出一百两黄金,那活的千里马自然都会跑到你这里来了。果然,一年不到,就有三匹千里马陆续来到燕昭王的国都。”
我故事刚刚讲完,他就笑了:“这个故事有意思,死马就能卖五百两黄金,活马自然价格更高,好一个聪明的主意!”
我敲敲他的脑门:“别光顾着听故事,想想这个故事和燕昭王求士的关系。”
“我知道了!”他眉飞色舞的道,“这个故事也是说用人之道,礼贤下士,宽仁治国,死马尚能得到重用,何况贤者!”
“孺子可教!”
他却忽地顿了一下,慢慢地说道:“不过也不是完全对,燕昭王当时力量弱小,自然急需好多好多人帮他,他出了这个主意招揽人才,有点不择手段,贤者虽然多且乱,稂莠不齐,各怀心思,好用却又不耐用。”
这下轮到我呆住了,忍不住喃喃自语:“孺子……可畏!”
他似乎有点入迷,又翻开书,仔细看起那篇文章来,我无聊道:“小家伙,你太用功了吧,大晌午的,你就不能歇息一下?”
他不抬头,声音却有点闷:“阿玛只喜欢三哥,说三哥书读得好,我也要好好读书,将来把三哥比下去。”
竞争呀,谁说古代的孩子没有学习压力?科举不比高考简单啊……胡思乱想了一阵,想着娘亲该睡醒了,我站起身来,道:“小家伙,我走了!”
他终于从书本里抬起头来,认真的道:“不许叫我小家伙,你应该叫我四……”
“叫你‘四’什么啊?”我不怀好意的笑道,那个“四”让我一瞬间想起了现代人对书呆子的称呼——四眼田鸡。
“四阿……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他拉过我的手,软软的手指在我手心里一笔笔轻划,“我叫弘历。”
午后的阳光反射了湖面的晶亮,瞬间晃花了我的眼,我几乎从太湖石上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