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行路》亦怀新

2、第 2 章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过香积寺》

　　香积寺先活在王维诗中，然后才走入我的世界。
　　不知为什么，寻访香积寺，总在深秋时候。大约西北明艳的蓝的高天，阳光给大地灼灼铺上金箔，草叶间燃得滋滋有声，及来自梧桐手掌的，风——这些都是不准人在屋里坐住，而必须得干点儿什么的。
　　于是就去，每次下车都找不到，问遇见的农民，绕绕拐拐，总算找见了，这古刹。
　　无论刹外的野村怎样脏乱，小孩子和流浪汉在未纳入寺中的旧塔旁遍撒屎尿，疤疤癞癞、一瘸一拐的狗四处游荡，无论土路两旁的野金菊怎样如百千个小太阳光华灿烂眩目迷神（后来知道那花叫千里光），一进寺门，空气都陡然清凉。
　　飞尘不到，热烈的阳光也不到，都被青烟与松柏过滤了，筛细了，到处青荫荫，凉阴阴的，每一处雕梁，每一块方砖，每一根松针，每一泓空气，都静寂静寂。
　　我一定瞻仰过佛祖的庄严宝相，细细打量过金黄遍绣的经幡，墙壁上彩绘的地狱惨况，佛国盛景。一个和尚坐在殿内一角，日光迟迟的，无数尘埃飞舞。幼年在佛前，我竟是个无所求的人。煞有介事地焚香叩拜，我记得有次许愿“佛祖快乐”。佛祖应该是无所谓悲喜的。我爬起来，和尚不见了，木桌前静静映着一方太阳。
　　我也定曾被感情锥心刺骨地追索不过，到寺中喘口气。看花园子，看诗碑，看和尚，看他们养的猫，还有和我一样独自前来的灰衣女孩。也奇怪，到这儿就松弛了，没那么从腔子里抽绳似的拉拽着了。
　　我也定曾被工作的得失翻搅，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夜蒸下一千年的馒头，这儿的静和凉就像一大块冰把红尘俗世滋滋滚烫的烙铁心镇住了。一块一块诗碑看过去，我记得有个碑刻着霍松林的诗，《记十年劫后》，句子忘了，当时赞叹确是唐人写法。
　　寺的尽头有一座塔，一个和尚在塔内敲罄，数个和尚绕塔诵经，那磬声再清越也没有。不以砖石、肉身为阻碍，它直去到它要去的地方。
　　出寺的时候往往已黄昏。西北的黄昏凛冽，阳光一收，空气立刻冷下来，判然两世。天地变色，所有金碧绚丽的颜色都给收回，万物沉浮在晃动的，模糊的灰色里。寺外有一苗圃，沙棘子修得滚圆，小红果生满了，导致一棵一棵树像滚在地上的暗红大球。远处小白杨树林木叶尽脱，一缕一缕苍硬细枝朝天画着。奇怪的是，每棵树又留着顶梢两片三片叶子。许多两三片凑在一起，连成一线，在最后一长条微红的冻云里纷纷着，轻不可闻地嘈切着。倦鸟一群一群，归巢了。野菊花清冷的香轻和着暮色。
　　今年总还要去一次的。寺院如今越来越排场，门口修了喷泉，又新建了山门。野村不见了，完全不是曾去的那个地方，简直方向也觉着变了，好像某个深夜间被神人迅速端挪了位置。
　　今天听成都的朋友说，成都人正去赏桂、游湖。顿时羡慕不已。我眼前已经出现南国清秋的景色，一大块翡翠样的湖边，金桂，银桂，香飘阵阵，十块钱来一玻璃杯绿茶，就往湖畔靠背儿竹椅上想坐多久坐多久——那茶还不坏哩。
　　不过既然身在北国，就要知道北国的秋天，也实在有它的妙处。不然处北而羡南，处南而慕北，不是太傻么？碑林吧，雁塔吧，远一点则有各式各样的寺院，陵墓。不是说“茂陵秋雨病相如”？那茂陵就该去一去的。霍去病墓前的马踏匈奴，必得在苍烟落照里领会。坐着竹椅子，品着茶，看着，那还像话吗？这儿自然景观也多。长安各样的屿里，秋湍白石，继入秦岭，那更是壮丽锦绣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