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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早晨起来就落着清雪。在一个灰色的大门洞里,有两个戴着大皮帽子的人,在那里响着大锯。
      “扔,扔,扔,扔……”好像唱着歌似的,那白亮亮的大锯唱了一早晨了。
      ……
      树上的喜鹊窝,新的旧的有许多。树一被伐倒,喀喀喀地响着,发出一种强烈的不能控制的响声;被北风冻干的树皮,触到地上立刻碎了,断了。喜鹊窝也就跟着附到地上了,有的跌破了,有的则整个地滚下来,滚到雪地里去,就坐在那亮晶晶的雪上。

      ——萧红《北中国》
      我望着萧红。柔和的椭圆脸,扁扁的鼻子,两只单眼皮分得很开。双眼分得开的人,有种孩子式的天真可怜相。她1938年与端木蕻良在西安拍的照片,像极了我一个极其善良,笃信基督的堂妹。我自己也是这类说不上好看的长相。
      在西安,已经是萧红结识鲁迅、出版《生死场》后,几张照片里穿得都是丝袜皮鞋,旗袍,上身短皮草,贝蕾帽,下面显出一截笔直纤细的小腿。衣服比人得意,鹤立鸡群似的,把丁玲、田间、聂绀弩这些人比得很土。
      搭眼看去,也就是个善良、单弱,眉目平淡的女子,也有虚荣,也爱美的。和同时代的名女人比,她没有林徽因梅花样的潇洒峭立,也没有陆小曼罂粟似的洋气靡丽。实在要说好处,不过双眼格外澄清,善良,天真罢了。她只是北国秋天一朵最常见的单瓣小野菊。
      初读萧红,我以为只有《呼兰河传》写得好,还只有前半部分好。她笔下太多战争、贫穷、愚昧。赤贫文人的同居生活,脊梁软弱的知识分子的生活,娼妓的生活,把社会最底层和人性最底层扒开给人看,——谁要看?我宁愿只看《呼兰河传》前面,太多绝妙文字,那诗意的中国最北端,下清雪了,卖馒头的大爷的车给冻在地上,地冻裂了,吃了他的馒头;春天把玫瑰花给祖父插了满头,夏天又放河灯了。花园里的黄瓜蔓子,愿意结一个慌花,就结一个慌花;愿意长一个黄瓜,就长一个黄瓜;摘来吃了,就继续在园子里大笑大玩,笑声把自己都吵着了。
      初读萧红,惊心的除了文字,当然还有其乱七八糟的浪漫史。说是浪漫史,大约没有比她更惨的浪漫史,颠沛流离,遍体鳞伤。她不到二十岁逃婚到北京读书,饿得读不下去,和未婚夫同居。妻不当,倒当妾也不如的,结果大着肚子被抛弃,欠着旅馆的钱,被押在那里当人质。幸亏萧军这些旧文人,有古侠义心肠,把她救出。她爱上萧军,与他一同挨饿,在生存线上挣扎,直到离开东北来到上海,被鲁迅发现提携,出版写尽了中国农民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生死场》,生活才略有起色。
      再后来,怀着萧军的孩子,她与萧军分手,和端木蕻良去了重庆,继而香港。最后病得要死,又一个男人骆宾基照料她到最后。
      如此经历,天涯论坛里随便一个牙尖嘴利的女人,都可以站在人生智慧和道德的制高点上,把她批个体无完肤。

      再读萧红,是看了电影《萧红》之后。电影将她的一生衔接起来,对她的选择,读者便多了一些理解。这次回看,《北中国》里一棵一棵倒下的大树,因儿子抗日死去而疯癫,被怕日本人的妻子锁在花园凉亭,于是就死在无人的雪后的耿大先生,《莲花池》中可怜的小豆子,可怜的汉奸爷爷,《商市街》里的饥饿,焦黄的引人犯罪的列巴圈;因为只有一块面包,边抱怨男人自私、不能再吃了却又扭下一块面包皮的萧军;没资格做雏妓,偷了萧红鞋子害她穿带孔的凉鞋走在雪地的小金铃子;每天只读李煜词,以别人的不幸来衬托自己幸福的伪知识分子……时代在变,那份人性中的可怜不变,可怜人的人情不变。她写的就是你,是中国人,把你代入时代你也会那么演绎的,那么无耻,那么可怜。
      原来,萧红不是不好读,是读了会想哭。
      有人说,迟子建和萧红一样写东北,但是她走得更远。是的,迟子建的东北更色彩斑斓,更有趣,她的悲哀也涂着欢乐,她更“文学化”。和迟子建一样,许多作家笔下,都有纯粹的光明和欢乐。萧红没有。连写故乡的《呼兰河传》,也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我一直想萧红到底“萧红” 在哪,想了很久我明白了:她的文章是自语,胸膛中剖开的红心是唯一评判,她无视规则,她要像孩子,像赤子照出真实,而不在镜子上涂抹任何粉饰。
      因此又有人说:“除了孤绝的品质,她一无所有。” 很中肯。

      我的堂妹初中毕业,就到东莞、深圳的制衣厂打工。工厂一个月放一天假,每天提供米饭和煮白菜。她吃的虚白发胖,工资大半用来资助哥哥上大学。对她,毕业后在垄断集团上班的哥哥如是总结:“她?就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么。”二十岁出头,她嫁给一个差不多条件的男人,长相倒还端正,可是和前女友牵扯不断,总是发短信,打电话,冷落她。就像她对着落水的手机向上帝祈祷,把手机祈祷好一样,她肯定也为丈夫祈祷。辛苦挺着大肚子后,丈夫倒真的回心转意了,她的祈祷又灵验了。她见人永远笑的见牙不见眼的样子。
      假如萧红活着,我堂妹一定是她写作的对象。读了,也一定要你不太舒服。萧红一定也会批评政府,批评时事,但又一定和现在的评论人两样。她会没有一点姿态,用天赋的笔做镜子,插进社会的大地,把大家都照出来,不敷粉,也不泼墨。就像她写抗议日本人修铁路,不好好写,一点也不亢奋,一点不邀买人心,反而是滑稽,自嘲。从这点来说,鲁迅和她是共通的,怪不得鲁迅那么激赏她——都是高调中的冷静,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比如大家一窝蜂去鼓励走出家庭自由恋爱,鲁迅却写了《伤逝》来追悼天真的青年之爱。他们是真慈悲。萧红也写的太真,真到不需要你有一点敬仰。
      萧红早年的笔名是“悄吟”。悄到只有自己听见的。后来更名萧红,红到将来。对人生,对文学,没有比一个“红”字更合适她的字了。简单,热烈,轰轰燃烧。
      向萧红致敬。

      “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萧红绝笔,逝年三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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