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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花的理想 ...

  •   阿君名之“花时间”的小店终于安稳坐落下来,冬天已告完结。这里不卖普通鲜花而卖纸艺花。各样专门纸张从台湾空运过来,如冰鲛之縠,如欲燃之缎,经过巧手剪、摺、捋、黏……逐渐放出比鲜花更灵性的花朵。有斜逸独秀的,有欢闹枝头的;有平凡里的烂漫,也有高贵中的多情。总之无不具情态与生命。
      晨起,阳光在窗帘上做稚气的淡红。阿君出门乘公交,霞粉路下,沿梧桐走五六百米,就到了“花时间”。掏钥匙开门时,几声小鸟的啁啾像亲吻一样落在她耳畔。先泡一杯茶,桌前各色材料齐备,就坐下来做花,同时也等客人。
      一个的女孩来了,往往安静学折花,待师徒变成朋友,就讲出好多故事来。一双的女孩来了,就是闺蜜,又亲香又暖和地黏在一起,互相点评,莺声燕语。时光花叶间流去。午间阳光像金叶子一样明亮温暖,晒得阿君昏然欲睡。朦胧中,有人在店内慢慢踱了一圈,轻轻问:“有没有莲花?”
      “满池莲花侬与汝……”
      一句诗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青青的碧色又铺满眼前。湮没了的爱恨情仇,在逐渐平复的心间,变成零散的片段,甚至有些温暖。几年前,是几年前?阿君自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挟各样证书并一纸国画比赛首奖证书,告别樱花盛放的珞珈山,南下深圳。顺利签到前景不错的公司后,她努力改头换面,抛弃青涩的清汤挂面,高挽乱云,一身名牌,一阵名香,明里争风暗里算计,高跟鞋噔噔噔在水泥写字楼中志得意满。原以为只有这样才算融入环境,发掘自我,可和新朋友逛街购物泡吧喝酒时,霓虹灯的光怪陆离里珞珈山清洁的花雪,却不时闪现。每到这时,年少的岁月和曾经的单纯美好,令心陡然跌进落寞。“这是我要的吗?”物质的丰富,似乎只是麻醉。
      换季,偶尔翻出件旧了的淡灰棉布裙子,它上面曾落过许多樱花花瓣。捧之良久。此后假日,阿君开始息交绝游,在书店、小众咖啡厅和美术馆独自行走。深圳虽是一座现实的城,却并不缺少南国透明的空气、阳光和四季不凋的花朵,也不缺少文艺青年。她遇见了方文。
      方文是做企业文化的前辈,在某报某网都拥有专栏。而且,三十岁的他长一张酷肖金城武的脸,英俊逼人。阿君不明白他为何在众多莺燕中迅速倒向了自己,总之从这一天起,她在按不住的晕眩喜悦中重拾了心的交流:谈自然之美,谈诗歌、音乐、绘画,也谈隔壁餐桌上沉默的情侣,对面长街上嘈嘈切切的小贩。这世上果然有一个人,你们竟可语以平凡的感悟和灵魂深处的疑问。
      相交数月后一天半夜,阿君忽然腿抽筋疼醒,疼的眼前冒星,浑身流汗。年轻的她第一次恐惧生病,恐惧起佛家所说的人生之苦:“生,老,病,死”。而自己也有天也会变老变丑,在疾病生不如死的折磨里撒手这明亮人世。心沉到底那一刻,手机响了,是方文。阿君强忍着按下接听键,还未则声,那边便说:“我忽然想到,我们都会死。”一语落地,阿君的眼泪滚将出来。过了一会,方文就出现在她家门口。她帮她扳着大脚趾,等她好了,两人就在黑暗中看着对方晶明的眼。怡君感到彼此的了解照透肺腑。诚如《圣经》所言,两人同睡,才能暖和。在生之逆旅,还有比爱的拥抱更温暖的吗
      他们一起度过了很多夜晚。一人一卷,读到天明也有时。他们一起走过了很多地方。在苏州的庭院里品龙井,听台上的杜丽娘的浅吟低唱,两人都魂醉魄飞。在南京的寺院中寻觅断壁残垣上绿苔间的诗句,细看一座祈福的钟。方文说:“将来你想我的时候,可以来敲钟,不管在哪里我都会听到。”钟声回响,不知是谁的祝福和相思,几只鸽子从头顶扑棱棱飞上蓝天。回酒店的途中,他们走错了路,竟逢着一池莲花。南京郊外的莲田,在日暮时分,竟如此空寂。只有风吹水面涟漪,花花叶叶相倚。阿君让方文牵着手,走过长长的田埂,坐在青草上。
      “满池莲花侬与汝。”他在她耳边说。
      这是最动人的情话,让日后留下的那一个人,用千万行眼泪洗濯它,却依然无法忘却那天如醉的晚霞。
      转眼五年,阿君坐上董事长助理的位置。年纪渐长而未嫁云英,不免令父母开始催促婚事。于是在阿君要求下,方文带她回了长春老家。在这之前,方文刚好厌倦了给商人脸上贴金的工作,毅然辞去,进入休整期,预备撰文为生。阿君则干脆请了婚假。长春并不长春,天冷得要命。方文的父母都已下岗,住在老厂区的家属楼内,初次见面,老两口都穿着臃肿的黑蓝羽绒服,带着袖套,备了一桌炖菜。阿君有点吃惊这对憔悴困顿、极尽俭省的夫妇,竟生出方文这样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在他们六十平米的家里,阿君看到方文从小长大的房间,一个白色的、掉漆的书橱,同款书桌,窗外白杨飒飒。深深呼吸,那是方文的味道。夜里挤在方文的小床上,脸贴着朴素洁净的藏蓝花床单,阿君感到了切切实实的温馨。
      之后他们又转机去阿君在武汉的家。阿君母亲是某区副区长,父亲在部队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在热情周到的款待后,母亲把阿君叫到书房,详细问询了方文的为人、工作以及他的家庭,闻罢,面上波澜不惊。临回深圳的前夜,父母单独在卧室叮嘱阿君:“爸爸妈妈都认为女儿选的人就是优秀出色的人。但是,尽管你们认为的体制内生存是计划经济的余赘,但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是必须的。让方文快重找一份工作,你们就可以结婚。另外,房子的事情,你们也要考虑。”
      回到深圳,阿君就把父母的意思转达给了方文。方文不置可否。过后,她又提过几次,方文开始说:“我们先结婚再慢慢找工作吧。”后来便问:“是不是我没工作我们就不结婚了?”阿君知道,方文这些年的年薪固然不少,但家里那两张油画就顶他干一年。房子,肯定是没有的。如今既然要结婚,方文当然应该推迟撰文为生的潇洒生活,至少等他们的小家安定下来,孩子稍长以后。方文对阿君的想法表示不可理解,继而充耳不闻。就在那一天,阳光很亮,亮的有些荒芜,他们为一件小事争吵,阿君忽然叫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想结婚!连去长春也是我求着告着去的。”方文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转身就出去了。
      阳光很亮,他想到很多年前,在花树下流连的穿淡灰色裙子的女孩。他一见钟情,为她面上浓浓的书卷气,超凡脱俗……
      方文很快搬了出去,避而不见。刚开始,只是想冷静下。后来就感到了无限的轻松自由。阿君拼命地去找他,在街上寻,在门口堵,留下盛着汤水的保温盒,留下信笺……有一天她发现方文消失了。她去长春,可是老父母俩都支支吾吾。她甚至又到了南京,在那个寺院,流着泪敲响缠绵的钟声。她不知道,方文正和一帮朋友在青藏柔腴的草原上喝酒放歌,钟声传不了那么远。
      再回深圳,疲累的泪水浸润的长夜,阿君反复思索这些年。是他让她找回内心深处的自己,她完整了,他们却已经不能在一起。有一阵,怡君差不多不能工作。黑和白没有界限,无非是痛的清醒的夜,和莫名的刺目的日。每天早晨,一辆垃圾车响着同一首单调的电子琴曲,从她楼下经过。嘀嘀嘀哒嘀,滴滴滴哒滴,滴——滴滴哒滴……阿君奇怪以前怎么从没发现过。嘀嘀嘀哒嘀,滴滴滴哒滴,滴——滴滴哒滴……单调,荒凉,她想到了死。
      不必再多一次领导谈话,阿君主动辞职,回武汉。父母为阿君忧心如焚,甚至为自己的话愧疚难眠。母亲退二线了,拉着她去厦门旅行。在鼓浪屿后面的小街上,她发现了一座纸做的花园。
      “哈嗨,我来啦!”门咚得一声开处,踏进一双明黄皮靴,阿君猛震。"没有莲花...\"。“什么莲花!我的捧花呢亲亲亲姐姐?”女孩大嚷。是了,来取婚礼捧花的。这位澳洲回来的狮子座神人曾号称要把十二星座的男人恋遍,从白羊开始,金牛、双子都被踹,结果被一只温和的巨蟹俘到礼堂,惨余八个星座男人未近芳泽,没能助她完成伟大事业。由红玫瑰、白玫瑰、香槟玫瑰以及星星草组成的捧花非常欢悦,每朵都圆圆的,爱意盈然,阿君很费了精神。将人与花送至门外,阿君看她钻进车猛得启动,颠着一道烟去了,忍不住笑了。抬头只见一轮皎洁的圆月,介于白云和白银的质地之间,生在粉粉的一道道晚霞间。
      “生命的初心,原本是完满的。而生命的中途和最后,也该有一种完满。”风走过,环抱她,又拂起她微微波浪的发丝。
      趁她不在,店内一片娇紫鹅黄绯红嫩青的嘁嘁嚓嚓。
      “从情伤的血泊里站起来的人,不是每人都能像我们的创造者恢复得那样好。”
      “给予是真正的福气。大家都喜欢这里。”
      “这里能给人一个继续柔软的理由。”
      “一些梦的养分。”
      “一把金色的、能让你双脚暂时离开大地去飞翔的仙人粉。”
      “回忆的香气。”
      拨开门上嘀铃铃的风铃复又进来,阿君捻开灯蕊,整理花束,外面却又传来喇叭声,一辆沙滩金色的车稳稳泊进车位,是来接她下班的人到了。
      月光流转,"花时间"三个字微微闪烁。燃烧跳跃跳舞兰,既淡且艳虞美人,柔丽妩媚红海棠.......交谈着一种女人如花。她善待父母伴侣友人,勤勉认真,容若萧闲,但她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也不属于理想梦想。她只属于自己,走过这一季花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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