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行路》亦怀新

11、华山庙会

　　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
　　——《尚书舜典》
　　沿着民族历史的滔滔长河，向着最古远处追溯，烟波浩渺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金秋八月，天地酲熟，古昔圣王舜帝带着虔诚的官员巡守华山，燔柴告天，对峨峨西岳行望祭之礼。
　　这是载之史册的最早的华山之祭。我们民族道德的集大成者舜帝，会向华山祈盼什么？想必是海清河晏，国泰民安吧。
　　华山接受帝王宏愿，也接受民众百姓的小小心愿。说到底，这两种愿望是合一的。华山庙会就是由民间自发祈福朝拜而生，传说开始于北宋。据道家口授世传，陈抟曾息迹华山，创无极图，他仙逝后，其弟子贾得升于每年三月中浣聚徒设醮，纪念师父，香客云集，后遂演化为民间对华山诸神的祭祀活动。后来，随着民俗文化和商贸集市的融入，到了明清，这种祭祀性的宗教活动就形成为万民参神兼观光游览的庙会，沿袭至今。人们朝拜的神衹，不限于岳神，而更多是道家诸神，还有佛教，甚至天主教、耶稣教（多在山外建堂）等。
　　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每逢烟花三月，以玉泉院为中心，依华山路纵横布陈，连绵约二华里，堆锦织绣，熙熙攘攘，规模最大、会期最长的华山庙会开始了。从农历三月一日起会，月中望日和二十八日为正会期，嗣后一直延续至月末，才渐趋冷落。
　　三月一日，名为“开山节”，在这前后的第一场雨叫“净山雨”。新雨新春，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忍耐了一冬的寒冷寂寞，山和人都活泛起来了。从这天起，华山各庙宇旌幡高悬，门联一新，四方商贾接踵云集，旧时以苇席搭棚，今日用阳伞遮盖，栉比鳞次，逶迤成市。紧接着，人群纷至，车马纷沓，攘袖如云，挥汗如雨，香客们纷纷“朝山”而来。长期以来，全国有一些朝拜华山的固定香客，每年必至，所以称之“朝山”。他们大多来自关中地区，但山西、河南的边缘地带也人数不少，甚至还有远从江浙等地前来的。因此在上山路上，常可见有届耄耋的老太婆、老爷爷匍匐于登山险路，虔诚朝圣。年轻人则穿红着绿、呼朋引伴、携手攀登，来感受山水清新，传统风韵。朝这样一座险峻秀美之山，本也是磨练毅力，洗濯灵性。
　　这一日，许多信徒香客自发在西岳庙前集会，面岳设坛诵经，燃炮焚香，拜祭岳神。人们往往为烧一柱“头香”（即第一炉香）而星夜启程，以求事事拔得头筹，大吉大利。除了烧香，还可用“添油”和“上供”来求福。人们自携食油，祝祷后将油倒入庙灯或容器，或将供品供奉神前。贡品一般由精麦面蒸成，用竹编的马蹄笼盛装，上面盖以供袱，俗叫“早供”或“供养”，每份为十五个。富有的香客，还有抬“食落”上供的，他们献资，捐粮，捐布，捐帛以示虔诚。而生活拮据的香客，无力献上贡品，就“献劳”，即在朝山时还自愿担负一些庙事的搬运劳作，如在背篓里放几个营建用的砖瓦，送到工地以积功德。
　　中国人最重子嗣，离开西岳庙，就有不少人去送子娘娘庙进香陈愿。怀孕的妇人，在仰天池或庙侧的水潭捞一枚铜钱，出水示掌，假如是正面，就预示儿子；背面，则预示是女儿。深深祷告后，再向庙里买条以布织的红项绳，等生子后，让庙中道姑给孩子带上，就可以添福添寿。虔诚的香客，还会连续十二年到庙中进香还愿，以香资相报，并挂报恩锦幛，甚至送以大戏，来酬谢神灵。因此送子娘娘庙多的是随父母来的孩子，求道姑拴绳的，惟愿这活泼可爱的生命健康平安。
　　除了送子娘娘处，玉泉院希夷洞最是拥挤熙攘。那里供有陈抟睡像一尊，传说哪里有病痛，就用手触摸哪里，甚有灵效，因而洞府竟日人头攒动。
　　如果年岁少雨，仰天池边，就能看见香客和村民头带柳帽结队祈雨。史料记载，民国十八年大旱，居民朝山祈雨曾得到灵验。金天宫则有“扫殿”之俗：北魏时，西岳祠士女云集，进行“赛祀”，黎明赶到庙观，从门窗投钱，金玉珍宝各随所愿，等规定时刻开门扫殿，所得赛祀杂物，全部充作香资和庙观度用。直到近代，仍有此俗。
　　这所有的祭祀活动中，最痴心的莫过于“舍身”，最浪漫的莫过于“升表”。舍身是指登上西峰的舍身崖，焚香揖告，跃身云壑，追求正果。传说专心修道对神灵至诚的人，如此就可羽化成仙。升表则须在华山最高峰仰天池升表台上，香客们带上黄表，到这里祭天，并将黄表撒向山壑，即有群燕飞来，争衔而归。
　　道观也选在此时祭祀，大做道场，称为斋醮。斋醮礼仪非常讲究，并有严格的等级分别，大则为国祝厘，禳解灾疫，祈晴祷雨，小则安宅镇土，禳灾解危，祈福祝寿，度亡生方。隆重的礼仪将由经过“拔职”的高道主坛说文，逐日按顺序演做出开坛，取水、荡秽、祀社、扬幡悬榜，召将请神，安神供命等法事。斋醮之日，旌幡摇曳，钟鼓齐鸣，道乐萦绕，烟火氤氲，身在此处，沉浸在肃穆、神圣、清幽、超世的气氛中，思想道德经之言，专气致柔，不忮不求，忧烦愁虑，荡然而消。这类道场，源之久远，《建醮碑》《朝山建醮碑》和西岳庙的《元夕恭建皇醮祈祷万寿无疆碑》都有所记载。
　　沾染过袅袅福香，受了神灵洗礼，便可投入到庙会的海洋中去了。欢快铿锵，社火闹也；悠扬婉丽，戏曲开也。社火队伍中，最扎眼的是由近村中出名俊俏的后生、姑娘、娃娃扮演成的各样神祗、历史人物；戏曲则包括秦腔、华阴曲子、华阴道情、方山拉花，也有老腔和时腔影子，有时还有扁担戏，劝善，说嘴子，独角戏。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杂耍和武术表演可供观看，前者如马戏、耍猴、民间杂技、拉洋片，后者则在华山峪口东侧的土地台专设场地，由华阴一带的民间武术爱好者各展雄风，表演时还有鼓乐助兴。一招一式，虎虎生风，传递着数千年来秦地人民的尚武精神。在旧时，还有一些不图观赏的表演，比如打砖、开顶、捏泥娃等刺激性的节目，吓得孩童叫喊，妇女远避，表演者就可以从摊点前讨点零钱。这样的表演现在几乎已绝迹。凡此种种，娱着神，也娱着人。
　　抬头是“势飞白云外，影倒黄河里”，高洁出尘的西岳，低头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热闹非凡的十丈红尘。山间唯有花岗岩与树木参差，色调是白与绿；人间却飘满祈福所得的红带，撑着商贩遮阳避雨的红伞，色调是正红。面对如画的太平胜景，人们总要留下一些纪念。庙会上琳琅满目的货品，就是为此而准备的了。各种玩意儿当中，最受欢迎的，当然是“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的皮影戏剧人物，以及红货了。那些皮影，色彩绚丽，雕镂奇绝，衣冠济济，神情楚楚，关节皆可活动，反映着透视着金色的阳光，沉淀了历史的美感却如斯鲜活。红货，则是华阴班坊村民手工制作而成，将杨柳木刨切成薄板，再用刀具雕削成各种玩具如历史人物、动物、车船或刀枪棍棒武器，再细细上色，供小儿玩耍。因色彩喜人，造型生动，甚至远销到甘肃、宁夏和山西河南等地。至于寻常庙会必有的吹糖人、捏面人，银锁箔铜铃、金银铜手钏、头花等各类饰品，则随处可见，而几乎人手一只的吉祥带、竹杖和华山驱邪吉祥标识，更是五步一摊，十步一店。
　　上香，逛庙会，人们往往带着孩子来沾沾福气，开开眼界。孩子们走了不少路，难免饿了渴了，手里的皮影、面人中看不中吃，难免要哭闹起来。这不怕，庙会各处都是茶炉、饭棚，花样百出地展示各色地方小吃。有糖葫芦、油糕、粽子、胶糖，麻食、凉粉、饸餎、炒粉这些关中小吃；更有只有华阴才吃得到的特色吃食，比如罐罐馄饨、猪头锅、花馍、牛舌头烧饼。坐到凉棚荫里，来一只外表酥脆、内里甜醉的牛舌头，配一个酸辣可口的罐罐馄饨，实在太适合陕西人的口味了。如果饿极了，或者是食量大不怕油腻的人，可以叫一只猪头锅，咕嘟嘟滚着烧猪头肉，腴香滚烫，掰了锅盔丢进去，肉汤煮泡，风味无比。小孩子们，给买一只花膜，那糖稀发面捏成的，涂的红红绿绿动物玩具，也吃了，也玩了，孩子们心满意足。
　　如此热闹到三月十五前后，庙会达到高潮，所有道观，香烟弥漫，烛火通明，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经声罄声钟鼓声，通宵达旦。竟日鞭炮轰鸣，人声鼎沸，喧闹之声，响彻十多里外。据旧志载，来谒之客，每日约在两三千人，正会日，人数多达万计，近年随着华山旅游业的发展，最多人数可达十万以上。
　　如此庞大的消费人群，自然催生了富有地方特色的商贸形式。西岳庙街便专营中药材，借华山庙会之势，举办起交流会来，辐射整个西北与晋豫地区。每年三月十四起会，至二十四收市；十日以后，各地的药材商客大车小辆到西庙街，搭棚设摊，张罗商务。除了药材市场，庙会上还随处可见有药材摊点，主要经营地方特产药材，如华山黄精、华山人参、华山茯苓和石楠等。近年来，又有华山神膏上市，广济众人，颇有声誉。
　　三月尽后，如果错过了新春时节的华山庙会，也可在其他时候前来，一样有庙会可逛。正月初十的西王华佗庙会，七月十八日华山王母宫蟠桃庙会、正月初五的文仙峪吕祖庙会、七月十二日的小涨村马仙庙会、七月初五的王道村邢家仙姑庙会，都各有特色，十分热闹，只是规模相对小些，会期短些。但华山峻奇险秀的胜景却四时各擅其美，神灵的庇佑也始终如一。
　　《尚书》记载，华山是“轩辕皇帝会群仙之所”；李白曾用“巨灵咆哮劈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来形容西岳。融汇了山水之美，人文之美的华山庙会，从千年前走到了现在。又到了三月三日天气新的美丽季节，胜景如约而来，您预备何时启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