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觞逢

2、二

　　【民国贰年 拾贰月拾壹日

　　今天晚上我又和徐景耀聚了一次，他似乎很想我接受这一单。

　　我犹豫着接受了。

　　徐景耀在经商方面是个人才。

　　尽管他总是以学者自居，穿着学者的长衫。

　　但以我的直觉来看，他异常危险。

　　不过我的确不是简单地接下这一次合作的。

　　抛去他对我的危险印象，我对他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

　　之所以使用“奇妙”来进行修饰，是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而起。

　　他说，他感觉我并不喜欢北平。

　　但我其实并不讨厌北平，我只是暂未习惯此处的风俗。

　　不过我也未曾想过，对于北平，我最先喜欢上的竟然是京剧。

　　这是一种与歌剧相似的艺术表现形式。听说那部戏曲算其中极为有名的，名叫《霸王别姬》。

　　但我费力地抽出一两次的时间前往那家戏园，却没有再见到他。

　　燕白。

　　这样尴尬的只有我单方面在意对方的场面，一直持续到我打听到了这个名字，后又再次见到了他。】

　　……

　　李景同实在是不习惯北平的冷冽寒冬，不过更不喜欢整日坐在办公桌前，解决这些毫无趣味的工作。

　　他此时独身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清晨的北平。

　　来之不易的祥和融化了这座北方城市的寒冷，溢出温馨的暖意来。

　　李景同路过一个个个体小贩，心中杂七杂八地对比起上海与北平。

　　相比起上海的富丽堂皇珠光宝气，北平给让人觉得深沉而朴实，更富有生活气息。

　　如果没有家族的重担，其实自己也只是追求这样的平淡生活而已。

　　就在漫不经心地路过一间比较高大的建筑时，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低着头冲出，无可避免地撞在了李景同的身上。

　　“抱歉！”那人慌忙拉开距离，抬头看向李景同的脸，然后愣住了。

　　李景同倒没什么反应，掸了掸衣服，打算离开，又听得周围有人低声唤道：“燕白刚刚往哪儿拐了？”

　　发现这男人并没有认出自己的燕白，此刻就看见这男人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身，挂着一幅苦大仇深的表情，大步走了过来。

　　“你是燕白？”李景同逼近燕白，挡住了所有的光亮。

　　“李大少。”燕白轻轻一笑，表情柔情似水，眼眸深不见底。

　　李景同从未有过的紧张感抓紧了他的头皮，有些犹豫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燕白显然早料到他要问这个问题，笑容加深了几分，摊手道：“想出来透透气，但是只得像这样避开王掌柜和其他伙计，偷偷摸摸逃出来。李大少，你呢？”

　　李景同扭过头看向不知名的一处，又转回来，抽下自己的灰色围巾，盖上了燕白柔软的短发，遮住那张引人注意的脸。

　　“我也是，一起吗？”

　　【我到现在仍在感叹，我这样一句话和无厘头的举动带给我的好运。

　　使我能够与他度过这个让人愉悦的早上。

　　言语是无法描绘出我的感觉的。

　　他穿着白色的长衫，把我的围巾当头巾，把自己的脸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对灵动又深邃的淡色眼睛来。

　　他的长相与他人不同，更像是混血。

　　我也问了。

　　不过实在是对不起他，勾起了他伤心的回忆。

　　他的父亲是一个英国人，母亲是一个备受侮辱的妓.女，无可避免地诞下了他，又不可避免地抛弃了他。

　　他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手里把玩着一个茶杯盖。

　　他的手不愧是唱戏人的手，养得比女性还要细嫩，修长而白皙。

　　我从不爱看，也不信关于情爱的，莺莺燕燕的文章中的故事情节。

　　不过这次我食言了。

　　我明白为何那次闹剧点醒了我，而徐景耀对我来说有了亲切感。

　　我原来是毫无预兆地一见钟情，毫无预兆地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我开始纠结了。】

　　【民国贰年 拾贰月拾贰日

　　我隔壁那栋房子的主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基督徒，每日都能听到这苍老女人在院中的祈祷声。

　　我自小便是极其厌恶宗教信仰的。

　　我不认为一个人需要一个虚无缥缈的主的护佑，明明能够护佑自己的只有自己。

　　当然也不认同利己主义者太过于照顾自己而做出的下九流勾当。

　　我不反驳自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却并不会做出过于违背自己良心的丑事。

　　我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上文二者之间做出的糟粕取舍。

　　我与信徒、利己主义者的区别，只在道德底线这一件事上。

　　原因在于，我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又是一个不想要被禁锢于某一处的人。

　　我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理想，并且认为为了这理想，就连生命也可以付出。

　　所以我至始至终信奉的是道德的底线，从不跨越道德的底线去做利己之事。

　　但倾尽所有只为他人的蠢事是我所不齿的；抛弃自己所有道德去残害他人是我所不齿的；把自己的思想性命寄托在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是我所不齿的。

　　不过这次的话语让我有些在意。

　　“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罪既长成，就生出死来。”

　　我现在正在筹划事情算是罪吗？

　　我不是一个不在意别人想法的男人，只不过家族的财力与我对自己智慧的自信让我有了放肆去做的底气。

　　在这件事上，我实在是没有勇气，也没有任何的底气。

　　如果我认真去做了，则会辜负家族与父亲的期待，成为被人不齿的那一个。

　　而如果我只是带着玩耍之心，则会伤害到对方，违背我做人的准则，成为我自己所不齿的那一个。】

　　【民国贰年 拾贰月拾叁日

　　今日下了极大的雪。

　　我顺手翻开手边的书，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

　　今日雪厚，戏园便停了今天的戏。

　　燕白百无聊赖地半躺着窝在炕上，手里拿着一本翻得有些散乱的旧书。

　　房门被一下子推开，闯进一个人影。

　　“白哥，有贵客前来！”

　　燕白好好整理了自己有些皱的衣服，再披了件外套，心里盘算着是谁这么有闲情。

　　还未跨出门槛，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就挡在自己的面前，带来一身寒气。

　　“哦？李大少？”燕白侧身让李景同进来，又见他手里提着东西。

　　李景同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看了几眼燕白笑着的脸，才磨磨蹭蹭地进了他的房间。

　　“叨扰。”李景同取下帽子和围巾，挂到衣帽架上，注意到上面挂着之前自己给他的那条，有些发愣。

　　“没什么好茶，李少别介意。”燕白给李景同倒了杯热茶，示意他过来坐，“围巾我都洗干净了，正准备托人送到府上。”

　　“其实……”李景同接过茶喝了口，目光停留在桌上，回味着清苦味，“不必托人。”

　　燕白闻言顿住，手不小心碰到了陶瓷壶侧，烫得回神，整个身体颤抖了一下。

　　李景同听到燕白嘶声，抬头看过去，对方白皙如玉的手指微微有些发红。

　　李景同脑子一空，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仔细观察，关切道：“没事吧？抱歉……”

　　“你道什么歉？我自己不小心罢了。”燕白没有抽手，任李景同抚摸伤处，让自己的体温暖着李景同有些冰冷的手，“……也不算烫，我皮糙肉厚的，伤不了。”

　　皮糙肉厚？

　　李景同握着这只滑嫩的手，腹诽一句。

　　“这么大的风雪，李大少前来有什么急事？”燕白动了动被李景同牵住的手指，干燥肌肤的摩挲勾得李景同口干舌燥，后知后觉地一把松开自己失礼的手。

　　“啊啊，我带来了……”李景同把东西放上来，桌子发出一声闷哼，“我精选的丛书。”

　　燕白实在有些错愕。

　　他身边不乏追求的富家公子哥，这些公子哥能把追求人的小把戏玩出花儿来，实在是没见过送书来追求的。

　　李景同见对方沉默不语，显然会错了意，往外吩咐道：“进来。”

　　门再次被推开，被大雪衬得刺眼的光让燕白眯了眯眼。随着几声重物落地，几个大木箱映入燕白眼帘。

　　“……”燕白似乎知道了这几个木箱里装的什么。

　　木箱后的几名壮汉动作整齐划一，一齐把几个箱子打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书籍来。

　　“如何？”李景同环着手，挑了挑俊俏的眉梢，看上去还有点骄傲。

　　……

　　【没错，我送了五箱书过去。

　　不过不是普通的书，而是国外的各种著作——我不希望他看太多的酸儒文学。

　　他在我问了那一句后开始失礼地大笑——尽管那样，他的表情仍然很优美——笑得有些咳嗽，脸颊微红。

　　我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迫于面子，只能保持冷峻，沉声问他喜不喜欢。

　　我当时觉得我蠢极了，为什么在与别人谈生意的时候懂得观察表现，在这时候还不知趣地询问？

　　但他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他居然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真的很喜欢，谢谢你。”

　　他的眼睛不再是之前那般，拥有被秋水洗刷的深沉忧郁，而是透亮清澈，闪着亮光，足以感化所有铁石心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