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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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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所有的小孩子,总会对样式古朴的家乡老屋有特殊的感觉。不论是斑驳的墙还是有些漆黑的阁楼,都让人怀有猛烈好奇与些许恐惧。
特别是我这种从小对历史感兴趣的孩子,更是无法抵抗这样一个只能在影视剧中才能看见的从民国时期便存在的豪宅。
我就曾抱着忐忑的心情,偷偷爬那个虽然已经脱漆但仍然能看出其曾经华贵的梯子,来到木地板吱呀作响的阁楼。
这里没有灯,清冷的月光透过那一方窗户把整个阁楼照得明亮,扑扑灰尘在银色的月光下飘动,衬得这里又多了一丝阴森。
我咽了咽口水,被一堆胡乱摆放着的,样式精美的手工艺品吸引,禁不住地跑过去用手轻轻地拿起把玩。
在众多精致工艺品中,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相貌朴素得显眼的一个皮革本。
它蒙着一层灰,被压在两块反射着亮光的旧表下。
我好奇地拿起它,感觉有些不解,用手指捻了灰尘,便准备打开这个普通到不寻常的本子。
“成益?你在哪?”
楼下传来我妈唤我的声音,我只好把这个本子塞到衣服里,用手臂悄悄夹着下了楼。
我知道,今天晚上大人们有很重要的事情。
我的祖父去世了,这个祖传的豪宅以及财产都还没有指明如何分配。
就在这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所有的纷争都要落下定局。
我只用跑到分配给我一家三口居住的房间,躺在床上,等着争夺完的大人们回来。
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这个本子。
我喜欢这股发黄陈纸特有的味道,已经有些脆的纸张发出嚓嚓的响声。
翻开的瞬间,钢笔所写的苍劲有力的几个大字映入我的眼帘,让我的心神莫名一颤。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首页便只有这一句让我无法理解透彻的话语,泛黄的纸张,褪色的黑墨水,用力愤慨写下的词句,在这月夜显得苍凉。
有些我又翻到下一页,才知道这是一本我高祖的日记。
我没什么意义地默念一句“高祖莫怪”,就迫不及待地继续向下看。
【民国贰年 拾贰月陆日
自我留学深造归来上海,已有一年了,而我奉父命来到北平也有一个礼拜,万事都已经安顿好,只待缓慢进入正轨。
我从十岁开始久居国外,也早早剪了脑后所谓的辫子,所以实在是无法理解某些深受毒害的封建思想,和国内的文化风俗。
当然,这与我的热爱中华的心并不矛盾。
我也知道北平商界是怎样如临大敌地看待我,毕竟平心而论,我的经商能力足以带着我本就雄厚的家族实力,撼动北平早已牢牢扎根的他们。
而我今日受徐家二公子徐景耀的邀请,去了北平最有名的戏园。】
……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千转百折的戏腔经过园内层层叠叠的红绸,盖过园内所有的角落,将满腔的悲情都传递到听众的耳中。
李景同坐在二楼的雅间,盯着下方的戏台。
那位角儿的确功底深厚,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能细腻地表现出虞姬的聪明果敢,与悲伤愁绪。
精妙。
李景同暗自叹道。
“……景同兄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徐景耀刮了茶沫,一边吹气一边问道。
李景同又转过头来,看向一袭白色长衫的徐景耀,没有说话。李景同本就长得高大,即便是在北方也较为突出,俊俏的脸上鲜少出现多余的表情,来到北平这一个礼拜又多是穿黑色大衣,使得他气质冷冽,在沉默时总会不经意地露出威压。
徐景耀看上去却没被影响,仍旧是温和地笑着,迎着李景同毫不掩饰的审视眼光。
“我认为没有必要。”李景同不露痕迹地用气音嗤了一声,再次透过栏杆看向台上。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不知是否是错觉。
台下那位角儿似乎向上不经意一瞥,带着眼底深深的忧郁,对上了李景同的目光。
惹得李景同呼吸一滞。
“景同兄,先前我提议坐在台前,那里的观感最好,可是你自己拒绝的。”徐景耀放下茶杯,与桌子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声音。
在他一旁站着的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穿着马褂,脸上堆起谄媚的皱纹,抱拳作揖道:“是啊,李大少。小的看你喜欢这戏,要不咱重开一场,到下面坐去?”
说完,又板着脸向一旁候着的伙计呵斥。
“还不快去做事?一天没点儿眼力见……”
李景同眼中毫无波澜,沉默着站起来打断王老板,示意旁边的司机时卓递上围巾。
“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谈。”李景同在时卓的帮助下整理好衣裳,戴好围巾,“徐公子、王老板,失陪。”
不等两人有所反应,他便与时卓下了楼。
王老板连忙追上来,跟在李景同身后另一侧。
恰巧是李景同踏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正门处发出一阵骚动。
唱词与锣鼓一同戛然而止。
李景同后方刚刚还在楼梯上的王掌柜狗腿又浮夸地长叹一声,手里揪起身前碍事的袍子,向李景同致意一下后,连忙前去。
“哎哟!这不是周二公子嘛!在门口站着作甚,小心着凉,快快请进。”
被称为周二公子的,和他身后跟着的三四个人都穿着深绿色的军服,脸上倒是散发着与军装不符的跋扈气息。
周二公子睨了掌柜一眼,带着身后的人往里去,穿过呆愣住的满场观众,径直走向戏台。
迈着长腿。两三步就跨上了戏台,握住旦角拿剑的的手腕,另一只手扳起他的下巴,语气轻佻道:“上次的事情,考虑好没有?”
那位旦角挣了两下挣脱不得,仍旧是紧握剑柄不放,却只是努力别过头,没有说什么。
台下的观众已对这周二公子的作风习以为常,早就一哄而散。
此刻的戏园寂寥,只有稀稀疏疏的脚步声。
王掌柜连忙跑到台下,抹了一把因为跑了太多次而沁出的汗,拱手哂笑道:“二公子这可使不得,燕白可是我们这儿的台柱子。他要是一走,咱这园子可就塌得没法儿了啊!”
周二公子皱着挑眉,手上动作不停,从手腕上移,直到包裹住那柔软的拳头,发作道:“哦?反了你?小爷今儿还真要把他给带走,嘶——”
狠话还没放完,手腕就一阵酸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放了燕白的手。
“什么人?”周二公子活动几下手腕,转身就是一拳,却被再次接下,传来一阵钻心刺痛。
“周良骥!你给我放开!”
周良骥拳头被握住,又听得戏台下面徐景耀的呵斥,心中甚是不爽,一个屈膝就向前面不知名的男人踢去,却又被堪堪躲开,惹得自己身形一晃。
“这就是北平驻军?倒是让我这个外地人长了见识。”
李景同接过时卓递来的手帕,使劲地擦了擦手。
“你谁啊?!”周良骥突然暴起,却被时卓轻松挡下。
徐景耀平复了有些急促的呼吸,面带歉意地笑道:“这位是周良骏上校的二弟,让景同兄见笑了。”
说完,又板起脸对着周良骥一行人训道:“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穿着这军装?当街调戏,当众斗殴,还喝了酒,你们到底有没有规矩?”
周良骥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气不打一处来,推开时卓就开始叫嚷。
“你敢管我?你以为你勾引我哥,和我哥搞在一起就可以成我嫂子了?放屁!周家世代忠烈,做不出与男人苟且之事,更不可能放任全家的脊梁骨来娶一个男的!也不知道徐家是不是经商气运不顺,任自家二公子来卖自己的屁股——”
一直默不作声的燕白此时腿起腿落,直接把撒开嗓子乱嚎的周良骥踹下了戏台。
周良骥嚣张跋扈了二十几年,还鲜少遭到这样的待遇,反应了好一会才慢慢爬起来,捂着满是鲜血的脸,舔了舔后槽牙,双手紧紧握拳,想要让带来的跟班好好教训这群人,却再次愣住了。
“哥……”周良骥下意识后退几步,连鼻血都忘了堵住。
周良俊慢慢走近,身上也是修身的绿色军服,脸与周良骥虽有五六分相似,又多了脸上的凛然正气。
军靴发出的脚步声持续了几下又停止。周良俊环视周围一群人。
几个被吓得抱在一团的年轻军人,从台上摔下来满脸是血的自己的弟弟,面向自己的谄媚的王掌柜和他的伙计,眼神平静甚至冷漠的黑衣男人与他的跟班,带着戏妆的旦角。
还有,自己的有些出神的恋人。
“你们几个,跟我来。其他人请便。”
周良俊深吸一口气,揽过徐景耀僵硬的肩膀,向外走去。
李景同也对着周围的人示意,先行离开了。
……
【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样的混乱场景。
他的妆当时还没来得及卸下,我只能看清楚他的眼睛。
比其他人的都要淡,却似乎藏着比其他人更深的心事。
他一直都是平淡的,不管是那个二公子对他动手,还是我救下他。只有在把二公子踹下台的那一瞬间,我能看到他的转瞬即逝的怒火。
我从不喜欢参与别人的家事,不过这个闹剧倒似乎是点醒了我。
我悟到了什么呢?
我还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