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隐德来溪

5、逃婚的新娘

　　称王后三天，晚上风隐逸来到洛锦的居所，时隔多年奇异地有了些少年人的拘谨。本来上次裂魂术一事便是自己有错在先，连累人家姑娘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却没敢当面解释，如今再见自然是不尴不尬。
　　倒是洛锦还像从前那般，好像从来没有别的事情一般跑出来，不顾身后一众侍女嬷嬷的大呼小叫，径自拉了风隐逸走了。
　　风隐逸带她抄小路来到一处宫殿，起先便吩咐她闭上眼睛，然后二人才走入了宫殿，来到后院。洛锦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惊喜道：“这好像是玉蝶山的味道！”
　　她缓缓睁开眼睛，面前的一切当真是当得起美不胜收四个大字。
　　她的脚下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正在淙淙地流着清水，时不时有小鱼浮上来吐出的泡泡。河上有一座小桥，上面绘着浮雕，描绘着的便是洛神赋谱图，曹陈王与洛神在洛水相见，为其遂作诗赋。贴近了看，几乎可以看见洛神娘娘低垂下来的睫毛。再往前看，是一众花花草草，大部分十分眼熟。后院连着的有个小房间，上书“藏书阁”三个大字。洛锦推门进去，陈设与玉蝶山上的几乎一模一样。甚至当年她用锋割术划开的书架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痕迹。
　　风隐逸一边带着洛锦进去，一边近乎絮叨地说：“我把它叫做玉蝶宫，这里面是我们初遇的彩溪河，那是晚上我们相约见面的黄粱桥。这个宫殿，都是我按照记忆里的玉蝶山建造出来的。”
　　“阿风有心了。”洛锦应道，又转头想要再去仔细看看，却被风隐逸拉住了。
　　“我有一个重要的事情，想问问你。”风隐逸道，刚才的拘谨已经烟消云散，重新变成深沉内敛的少年，淡淡然好似浑不在意云淡风轻地开口：“我想让你做我的王后。”
　　风声一霎间掠过洛锦的耳畔，河里的游鱼定住不再游动，她的面前心里只有少年微微低垂了脸庞和带着一丝轻颤的声音。
　　“好啊，”洛锦没有多加思索，毫不犹豫地应声道，“我答应你。”
　　其实像他们这样的青年男女，很容易便会让人想要撮合在一起。一个是无冕之王，一个是神女之后，门当户对，性情也相和，又是从小认识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实际上呢，二人联姻，于风隐逸，既保证了罗寒这个大将军永生忠诚，明里暗里又占了洛神赋的由头，名正言顺地做天下共主。
　　于洛锦呢，既让娘家洛族的地位更上一层楼，又保证了罗寒今后不会被风隐逸杯酒释兵权。
　　嫁给风隐逸，是洛锦最好的选择。
　　“不好！洛锦。你不能嫁给他！”罗寒的声音把洛锦的思绪生生带回现实。他像是听到了洛锦的想法一般犀利。“洛族之人从不与外族通婚，你若觉得身如浮萍，可以嫁给我。”他的声音软了下来。
　　“太婆婆既然让你我入世，便是允了我与人族婚配。”洛锦不知道罗寒为什么要这么说，甚至觉得匪夷所思，“再者嫁给他是我最好的选择，哪里不行？”
　　罗寒说不出哪里，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撂下一句“反正就是不行”，就气冲冲地跑开了，经历了数次战役的将军居然又像以前那般脾气暴躁，一碰就着，被说的哑口无言也只会地遁而走，让洛锦莫名其妙的。
　　风隐逸得了洛锦的肯定后便去准备封后大典了，这一个月间罗寒却总是来找洛锦，一来就是苦口婆心地规劝她回洛族，说不到几句又气冲冲地离开。
　　直到封后大典的前夜，洛锦好生在玉蝶宫中呆着，无端地灯火却灭了，在睁眼时，已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面前站着一个蒙面人，从头到脚带着翁笠遮着，用明显用变音术扭曲过的嗓音开口道，“此番请洛姑娘来，是要说明白一些事情。”他一挥手，洛锦面前便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像。
　　“族长大人？”
　　族长的面目看起来十分憔悴焦急：“阿锦快带着罗寒回玉蝶山，风隐逸下了追杀洛族的诏令，难保不会对你们下手。”会面到此结束，族长的影像就此消散
　　洛锦已经不能顾及此处安全，不能顾及这翁笠人到底是敌是友，“族长呢，洛族怎么了？”
　　“那风隐逸实在可恶，蒙骗洛姑娘，想必我来之前姑娘还在欢欢喜喜地准备成婚吧，谁知道大婚竟是一道催命符？”翁笠人笑了，大悲大喜地夸张讽刺着，“今夜我来送姑娘走，离开洛城，回到隐世的洛族之间。”
　　“莫以为我还是天真的小姑娘，如今你连自己的声音样貌都不肯对我透露，我又如何相信于你？”洛锦理智回笼，谨慎地问道。
　　翁笠人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地任人打量：“洛姑娘大可自己验证，去问问风隐逸，他到底有没有发清剿洛族的诏令。”他转过身，拉开陌生房间的门走了出去，“若他没做，再来向我兴师问罪不迟。”
　　洛锦顺着门出去，便是一条密道，一直向上便是玉蝶宫后殿，里面的空气十分潮湿，想来是地下密道了。
　　她匆忙披上外袍，跑出玉蝶宫去，穿过彩溪河，走过黄粱桥，最终停在了重华殿门口。
　　这是风隐逸的寝宫。
　　洛锦推门进去，通报的宫人却说洛王不在，深夜还在金玉宫处理军务。这并不敏感的一句话却点着了洛锦的导火线。
　　天下大安，四方平定，哪里还有什么军务，难道真如族长和翁笠人所说，阿风真的对洛族下了清剿令？
　　“不必通报，我在这里等着洛王回来。”
　　待到天近清晨，翻出了点点的鱼肚白，风隐逸才睡眼惺忪强撑着带着几个内侍回到重华殿。刚到门口就看见了微风下回头的洛锦。
　　风隐逸急忙快走了几步，扶住洛锦，从善如流地想要带人进屋，却被她轻轻一挣，一张苍白的脸正好对上了风隐逸的视线。
　　“你对洛族发清剿令了吗？”洛锦单刀直入地问，不给这个善于掩盖自己情绪的人一点余地。
　　风隐逸僵了一刻，极其微小的一刻，随即完美地掩了下去，也许平时洛锦不会注意到，但此刻她心神动荡，自然捕捉到了。她一句话也没说，撂了袖子转身就走。
　　所有的侍从，重华殿的守卫，都亲眼目睹了这位未来王后在瑟瑟风中等了半夜然后又颇为大胆地与当今王上轰然决裂，独留下这位天下共主愣在重华殿前。
　　回到玉蝶宫，洛锦情绪起伏，未想到那翁笠人真的没有骗她。拿了些重要细软，便愤而出宫。
　　其实当她站在重华殿前的那一刻，她心里便已经信了，求问风隐逸，也不过是求个心安，求个理得，求个正当劝自己相信的理由而已。不管真的假的，在洛锦心里，早就已经给他定了罪，判了刑。

　　一天前，金玉宫。
　　风隐逸正式颁发清剿洛族的诏令，堂上的臣子有的极力反对，有的抿唇不语，尚还没有一个傻瓜敢先一步出头，毕竟未来王后还是洛族之人。
　　大朝会散了之后，徐稻年转到后殿，看到依旧忙碌的少年洛王，悠闲地打开扇子，扇动微风吹起颊侧的碎发。“今儿个好多大臣都说洛王殿下忽然改了性情，铁血凌厉地推行要清剿王后娘家。”他说话转了调子，拖长了腔调，“我看哪…是那些臣子太过愚笨，看不懂天下大势，窥不破帝王心术。”
　　风隐逸放下笔，恭敬地叫：“小叔叔当真是通晓天下之事，玲珑算盘在心。隐逸甘拜下风。”
　　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若只留下洛族一个桃源之地，朝臣迟早会生反心，莫说是神族后裔，说洛族是天神降世也是无济于事。而不是人族的身份，与人族格格不入的聚居地，都是将来二者矛盾的伊始，若长此以往，九州迟早再次叛乱，陷入纷飞战火之中。
　　洛族在名义上必须消失，至于实际存在与否，还不是龙椅上人吩咐的一句话？

　　登基立后大典上，吉时已到，庆典的主角之一却迟迟没有到来。臣子们翘首以盼他们的国母，风隐逸则计算着时辰，给洛锦留下最后的机会，等他的夫人放下芥蒂再相信他。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来，风隐逸摆摆手，司礼官便接着向下唱词，忽略了立后的所有环节，但人们却不能当它从未存在过。
　　第二天的大朝会，群臣便吵开了锅。一开始吵着王后逃婚的缘由，后来吵着洛锦该当何罪，最后吵着洛族人目无尊上，不守规矩，该及时清剿。
　　同两天前风隐逸刚提出这个诏令时的态度转了个大弯，一帮蠢材自以为吵出了结果，沾沾自喜地跪地汇报。
　　“那是本王的夫人，你们的洛王妃，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便如此多加编排，到了紧要关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本王看养着你们便是自讨苦吃，是养了一群聒噪的鹦鹉！”
　　风隐逸第一次在朝廷上发飙，打破了以往温文尔雅的形象，而且第一次便骂的四下呆愣，骂的鸦雀无声。
　　一位臣子上前一步，尚还礼数周全地躬身说道：“要是王妃一直不回来，该当如何？”
　　“本王给她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她若不回来，本王便下令通缉，追杀洛族之人，给你们这些废物一个满意的交代！”
　　风隐逸抬头看向那个大胆的臣子，本想以目光震慑，却被人用一道冷冽的目光顶撞了回来。
　　这位大胆的臣子，正是罗寒。
　　洛城里唯一剩下的洛族之人，兼任洛城兵士布防司司长，本朝太子太傅。风隐逸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大言不惭地说要将洛族赶尽杀绝。一时间，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讨论王后逃婚的结局更重要，还是讨论王上出言不逊的后果更重要。
　　风隐逸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说话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了。其中一部分也是因为，他第一次在这个人皇的位置上，感受到了力不从心，无法控制。
　　坑杀洛族非他本意，与罗寒对峙更不是出于本心，逼得洛锦逃婚又怎会是他希望的结果？可风隐逸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亲手看着这一桩桩一件件成形颁布，他实在是无力逆转。
　　他终于知道曾经的皇帝为什么会颁布那些看似可笑的诏令了。原来登基典礼，并非庆贺他风隐逸统帅天下，而是哀悼又一个人被绑上了那个位置。
　　这似乎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而大家口中这位逃婚的新娘，并没有回到秘道里去找翁笠人，而是单凭着一己之力，放倒了各个关卡的守卫，逃出了洛城，向玉蝶山的方向而去。
　　她想回到自己曾经的家，回到桃花源里，或许就可以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入世，或许就可以真正的平平安安，无视人世间的纷扰喧嚣，洛锦到现在才理解先人的智慧在何处，不让洛族弟子入世，乃是上佳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