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幕演出》八木英智

5、罪

　　为什么是审讯室？

　　在听曾楷墨的推理时，陈舟并非没产生过这个疑问。

　　但她未曾细究。策划这一切的罪犯显然有着极为强大的自信与吊诡的趣味，这样的人在设计密室时会冒出怎样的想法都不奇怪。

　　直到灯光熄灭，在黑暗的拥抱中看见这令人颤栗的景象时，她才终于明白，从头到尾都不存在什么偶然。

　　无论是这场绑架、磁带中的话语，还是所处的房间，甚至这只能连通警方的通讯器。

　　它们都在等待她，只在等待她。

　　“不……不可能……”她失控地呢喃了两句，接着彻底沉默下来，呆滞的双眼仍在分辨着墙面的文字，冷汗已然沁湿脊背。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吗？”通讯器中传来那位警察的声音。

　　陈舟下意识地惊惶摇头，忽而想起他根本看不见自己，便开口应道：

　　“不，我……”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我……不是……”

　　记者的伶牙俐齿随着心理防线的击穿宣告报废，思绪拧成一团乱麻，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否定些什么。

　　“喂？你还好吗？”曾楷墨意识到不对劲，“你把灯关上了？到底怎么回事？”

　　他焦急的声音在通讯器质量堪忧的转播下显得有些刺耳、有些突兀，与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喂！陈舟？”

　　“陈舟！”

　　“……”陈舟嘴角抽搐了一下，揉了揉左耳，“你……小点声。”

　　尖锐的电子音钻得她脑壳疼，但也拜曾楷墨所赐，她被暂时拽出了负面情绪的漩涡。

　　“那你要回我话！”曾楷墨啧声道，“发生什么了？”

　　“我……刚才成功了，灯被关上了。”

　　“然后呢？”

　　陈舟没有立刻回答。她盯着通讯器的显示屏——这面前唯一的光源，仿佛在寻求某种勇气。

　　“曾警官，你们平时在审讯犯人的时候，都有些什么讲究？”

　　问这个干什么？曾楷墨有些疑惑，但直觉告诉他现在不应刺激她的情绪：

　　“得看审的是什么人。没什么特别的讲究——听说过里德九步审讯法吗？”

　　“那是什么？”

　　“一套基础理论，大家都会学。实际操作当然不会这么按部就班，但确实很好用。”

　　陈舟闭了闭眼睛：“方便给我讲讲吗？”

　　曾楷墨犹豫了一下。这倒不是什么秘不外宣的技巧，只因这名与自己联络着的受害者现在状态有些奇怪。

　　“不用很详细，随便聊聊，就当和我……聊个天。”

　　“……好吧。”曾楷墨稍作回忆，“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就假设我要讯问你，而我们是初次交谈，那么在第一步开始之前，我会和你闲聊一会。”

　　“建立友好的关系会利于接下来谈话的进行。使用无关痛痒的话题让你放松警惕，一旦嫌犯开始主动说实话，接下来要是撒谎就容易露出破绽。”

　　听到这里，闭目聆听的陈舟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睁开眼睛。

　　平视前方，在充斥着可怖涂鸦的墙面上，映入眼帘的第一行萤蓝色字迹是：

　　【你觉得所谓‘好记者’，是指拥有什么品质的人？】

　　字不难看，但书写随意、转折尖锐，莫名带有种疯狂的意味。陈舟凝视着它，不自觉地在脑中组织起答案，直到周边一切都变得模糊，对面似乎坐了一个人，悠闲地撑着脑袋，耐心等待着她的回答。

　　诚实。陈舟想。我们追求真实，播报真相。

　　对面的人影笑了。他站了起来。

　　“第一步是对质。”曾楷墨的声音响起，“我会阐述你的犯罪事实，提一些对你不利的证据，同时做一些事来加剧你的不安，比如绕着房间走动。”

　　人影走到墙边，陈舟顺着他的方向读起第二句话：

　　【你是一名‘好记者’吗？】

　　……陈舟咬住嘴唇。

　　这很难说。‘真实’更接近于一个理想，但至少我和我的同事都是以此为信念在工作……

　　人影闻言，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撒谎！】

　　【你已经忘了吗？】

　　【你明明在用笔曲解是非，编造谎言！】

　　【无数双眼睛曾见证你的所为！】

　　【10w+阅读和17w的转发……】

　　【你可曾想过，如果你的故事被千余次转述，话语被数万人相信，当它们落到当事人身上时，会变成什么？】

　　【你杀了人！】

　　不……这不是……我没有！陈舟在心里惊惶地否定着，她看见人影离她越来越近，连带墙上的字迹。直到脚步停在她身旁，她的右手边，大半面墙都被“你杀了人”填满，如同鬼魂疯狂的呓语。

　　她突然有些分不清幻觉和真实。

　　由于她没出声，曾楷墨自顾自继续往下讲着：

　　“第二步，编故事。如果你因为质问而开始慌乱，我就可以确定自己的方向大体正确。我会揣测你的状态和思想，猜你为什么会犯罪，以及——愿意怎么承认你的犯罪。”

　　【你在自己的专栏里写过：真相永远是我奔波的最终目的。】

　　人影神色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这是你的信念，你没想否定它。】

　　“我试着去编一个故事，讲述你为什么会去犯罪，然后看你是否喜欢它。如果看不出明显的抗拒，我就会继续编下去，让你觉得我理解你，你很安全。”

　　【其实你绝非蓄意，你只是急于伸张正义。】

　　【你知道以现有证据做出合理推断，远非造谣那么严重。】

　　【你也没想过居然会变成这样。】

　　是啊，我真的没有想过……

　　陈舟下意识认同着，但很快感觉不对：

　　不，这本来就不是造谣！那只是……

　　【那只是一篇带了些主观色彩的采访稿，只是摘录了他们的话。】

　　【你没有制造它，你只是一时冲动传播了它。】

　　【一时冲动。】

　　“第三第四步，阻止否认、击破反驳。让你对我的否定不能进行下去，把你的反驳扭曲成招供，使你逻辑混乱、举棋不定、灰心丧气。”

　　人影引她看向天花板，上面稀稀落落地写着：

　　【这样的错误不会再发生了。你只是欠着一个承认，一句道歉。】

　　【你该对谁道歉？】

　　我该对谁道歉？陈舟心底泛上一丝苦涩。

　　这问题有意义吗？

　　早就晚了。

　　字迹仿佛随着她的心情一样变得扭曲和虚浮，只要她开始理解其含义，她便呼吸困难。

　　“再往后就是看具体进展。如果你依旧坚持否认，得重复前面的尝试。如果成功打击了你否认的决心，接下来就是一点点施压——让你觉得我在帮你，在救你，让你为了逃离这里做出动机的选择，然后开口说话。”

　　【你杀了他，因你轻率臆断。】

　　【你杀了他，因警方粗心无能。】

　　【你杀了他，因所有人的愤怒需要一个靶子，包括你。】

　　……

　　【你为什么杀了他？】

　　我为什么杀了他？

　　陈舟呆愣愣地望着满墙的文字。

　　人影握上她颤抖的手，仿佛在给予她勇气：

　　【还记得吗？敢于审视自身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所以，把它们都说出来吧。你的挣扎，你的痛苦，你所犯下的罪。】

　　【一次便足矣。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吐露真心只会使你更轻松。】

　　【这就是你开启大门的钥匙。】

　　【所以——你为什么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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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步，记录供词。”

　　一口气讲到第九点的曾楷墨有些口干舌燥。

　　他渐渐感觉出异常，不仅是因为这个 “想聊聊天”的奇怪请求。

　　从他开口讲解到现在，原本多少沾点话痨的陈舟一个字都没有说过，这本身就够不正常了。

　　自己是被当成网课老师了吗？

　　“我们需要保证犯人的供词在审判时能被认可，所以需要做一定的记录和保证……呃，你还在听吗？”

　　过了几秒，他听见对面轻轻“嗯”了一声。

　　“谢谢你，曾警官。你说的这些对我很有帮助，我终于想通了一些事。”

　　有用就好，不过这根本算不上聊天吧……曾楷墨见缝插针地喝了口水，便听陈舟不温不火地继续说道：

　　“下面是不是轮到我了？”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