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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合:申时一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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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缘故,张妼晗难得地去回想了很多事情。
以前,很多事情她不会去想也不愿意去想。总觉得人生苦短,她张妼晗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受了那么多年的煎熬,不在应该快乐之时享受快乐,反而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那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到如今,临了了,她却突发奇想地想要回顾一下自己这半生,想一想自己这些年来到底做了什么,想着想着,张妼晗忽而笑出来声。
“娘娘?”侍女不解。
“我在笑我自己。”张妼晗道,声音不悲不喜,“你去福宁殿请官家来,就说我要死了。”
“娘娘!”侍女惊惶万状地跪倒在地。
一方面为贵妃难过,贵妃美貌无双,哪怕是病弱憔悴也像是一朵慢慢枯萎的花一样惹人怜惜。
这样惹人怜爱的贵妃就要死了,还是死在自己面前,心里是很难接受的。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贵妃的脾气算不得好,可是待下人还算和气,赏赐又大方,宁华殿服侍的人多,活计又轻省,旁的宫室,旁的妃嫔那里,就说不准是什么样子了。
“去吧。”张妼晗说,她闭上了眼睛,准备养一养力气。
“妼晗,妼晗?”是官家来了。
“官家。”张妼晗的声音自层层轻薄纱幔之后传来。
“妼晗,我来了,可曾传过医女吗?”官家心急,就要近前。
“官家不可!”张妼晗声音虽轻,却很坚定道,近旁的侍女上前阻拦着官家。
张妼晗常识书,而且在宫里时间长了,看得多了,红颜易老,色衰爱弛的道理她比谁都懂。
宁为李夫人,不见旧情郎。
贵妃的声音,她的话语都像是一根袅娜的游丝一样牵挂着官家多情的心:“妼晗久病,容颜憔悴,实在不愿以此面目面见官家。”
“妼晗竟如此心狠,不肯相见?”官家在纱幔之前苦苦哀求。
“非妼晗心狠,妼晗只愿,官家永远记得妼晗最漂亮的时候。”贵妃的身躯晃动了一下,在优柔朦胧的纱幔上落下一个清减的投影。
“妼晗的样子,不论怎么都好看,我记得,永远记得!”官家待贵妃情深义重,此刻神情恳切,言辞更哀切动人,教人信服。
可官家果真不再上前了,不知是在害怕什么,其实他真要近前,张妼晗几句话和一个小小侍女又如何能阻拦得了他呢?
“官家说话真好听,又哄我呢。”张妼晗轻笑道。
像这样好听的话,从前说过不知道有多少,只是以后,张妼晗应该是听不到了。
“官家,妾伴官家左右,已有十六年了吧?”
官家道:“是、是。”
“妾位卑命薄,不曾有幸为官家抚育子女,妾如今就要去了,去陪我们的孩儿了……”张妼晗声音凄婉,几乎要揉碎人的心肠。
官家一向仁慈,闻言更是落下泪来:“妼晗……”急得陪侍而来的周美人忙为官家捻帕拭泪,“官家……”
周美人是官家新宠,她曾是贵妃养女,在贵妃身边长大,如今是官家近来新宠。
周美人生得娇妍天真,活泼可爱,宫中似有流言:周美人颇似贵妃从前。
是哪种相似?
若说解语,阖宫皆传贵妃不是善解人意的性子,反倒骄纵小性。若说美貌,贵妃姿瑰艳绝,冠绝京华,周美人不及贵妃多矣。
然而周美人的“颇似贵妃从前”,是官家在宁华殿见到周美人时亲口对贵妃说的。
周美人伴驾不久,又年纪尚小,不曾见过生死,如今只得神情惴惴地拉着官家的袖子,自己也陪着感伤落泪。
贵妃幽幽道:“此去一别,想来是再无相见之日。妼晗平生,惟愿官家长乐安康。此后经年,万望官家千万保重自身,切不可过度悲伤……”
言已至此,贵妃交代后事,口中全是死志,再无求生之念。
此后云云,净是些叮嘱劝慰的话,却不见贵妃提出要官家保住家人亲眷的富贵生活。
“妼晗不念家人亲眷吗?”官家反倒起了疑心,开口试探道。
官家爱贵妃,贵妃专宠,饮膳供给皆逾于曹皇后,几夺其位数矣。
官家爱屋及乌,贵妃叔父张尧佐更赖贵妃之荫庇得局高位,朝中攀附张氏一族之人不在少数。
多年相伴,有些话张妼晗自知不必说出口,说出口了反而要适得其反,她喉中哽咽苦涩非常,却要感激万分道:“妾赖官家得以至此,家人赖妾得以至此。如此,妾更无所求,更无所欲。”
想起佳人从前相伴左右的无虑时光,官家不觉心中更苦,歉意更深,爱重更深:“妼晗且放心,家族亲眷,我自当看顾一如往常。”
张妼晗于是又说些让官家务必秉公处置,不可过度爱屋及乌之类的话。
及至月上中天,夜凉如水,暮色沉沉昏暗,贵妃在帐中悄然倒下,仿佛一只蝴蝶承受不了冬日的寒意,只留下未完凄凄然又凄楚的一声:“官家,珍重……”
一阵巨大的悲痛笼罩陡然在了宁华殿内,官家向后仰面就昏厥了过去,被眼疾手快的内侍宫人们满满当当地扶好了。
殿内的哭声高高低低的响了起来,周美人悄悄挪到了床榻前,正好看到了贵妃垂在纱幔外一只瘦骨伶仃的素手。
周美人回忆起从前陪伴贵妃,贵妃生养三个女儿都没有成人,收养养女虽是另有一份心思,但深宫岁月长又难熬,她们相处究竟是温情居多,眼泪不自觉便慢慢落了下来。
低低唤一声:“娘娘。”
坤宁殿内,曹皇后正在悬腕练字。
宫人来报:贵妃去了。
一时恍惚,墨汁自笔尖掉下,污染了整张大字。
曹皇后道:“她真是可怜,倒比我更可怜些。”
人死了,曹皇后不怪贵妃从前骄纵,毕竟追根究底,到底是官家不给曹皇后颜面。
官家不把曹皇后当做妻子,曹皇后自然待官家只有面子情,对于沉溺于情爱以至于多子又失子的贵妃,冷眼旁观只觉得可惜。
曹皇后心下黯然,道:“把东西收一收吧”
琥珀色的暖色灯火中,依稀记得当年还是清河郡君的贵妃如花的笑颜比满园春色更动人,她曾是宫里最明媚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