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兰因絮果》未卜之遥

2、承：未时二刻

　　软枕支撑着贵妃无力的身体，她抬着头，影帐之上官家手书的飞白在烛光下依稀可见。

　　贵妃痴痴地注视着影帐，过去的日子好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中闪现，她微微合上眼，任由自己沉浸到旧时的回忆中去。

　　贵妃想起她的童年，她的家。

　　她曾经也有过一个世俗之中难得的美满幸福的家庭。

　　她的祖父、父亲和叔父都是进士出身，勉强也可说一句书香门第。父亲仁爱宽厚，母亲温柔美丽，他们有三个可爱的女儿。

　　但是不幸很快到来，一场风寒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无情地夺去了父亲张尧封的生命，父亲留下的田宅家产也很快就被族内收走，而唯一尚算近亲的叔父张尧佐却以路途遥远为由拒绝了收留寡嫂和三个侄女。

　　母亲曹氏只能孤身带着三个女儿艰难度日。曹氏美貌，除了年纪稍大一点，可是身形不变，为了生存，她去了齐国大长公主府上做了歌舞姬。

　　带着三个孩子，曹氏固然美貌也没有人愿意真的迎娶她。

　　落在她们身上的旁人隐晦的同情的嫌恶的目光，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还有不合身的衣服和鞋子。

　　那是父亲去世后张妼晗对于童年的记忆。

　　张妼晗好像真的听到了雪落的声音，不是现在，而是二十三年前的那场大雪。

　　二十三年前，天圣八年的那个冬天，真冷啊……

　　张妼晗那年八岁，和她两个妹妹，一个七岁，一个六岁，她们三姐妹被曹氏还有齐国大长公主带入宫中。

　　张尧封容貌端庄，曹氏容貌出众，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是美人坯子，其中最美便是张妼晗。

　　齐国大长公主是这样劝曹氏的：“你还年轻，乘早找个好人家。到了宫里，贾宫人会好好待她们的。你想，三个孩子不论哪一个有了福气，都是好前程。”

　　在出发前，曹氏给她们都换上了难得的新衣，簇新的布料里是新填充的棉花，母女四人坐在一辆车子里，母亲温暖怀抱让张妼晗昏昏欲睡。

　　在她们还在昏睡中的时候，母亲把她们抱下了马车，交到了贾宫人手中。

　　曹氏呜呜噎噎地抽泣着，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张妼晗的脸上。

　　鹅毛一般的大雪落在张妼晗的身上，雪水融化渗进她的脖子，把她冻醒了。

　　“娘！”看着远去的曹氏的背影，张妼晗挣扎着大叫，曹氏单薄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回了一下头，她脸上软弱的眼泪从不曾断绝，曹氏登上了马车。

　　在漫天的飞雪下，哭泣着的张妼晗牵着两个同样流着眼泪的妹妹的小手，踏进了那道朱红色的宫门。

　　入宫后贾教习对她们姐妹不错，但是教坊里有那么多年幼的宫人，再好，贾教习毕竟不是亲生母亲，她们分到的关注也有限。

　　她们是宫中随处可见的那种小宫人，没有背景，年纪又小，既默默无闻又无关紧要，谁都能去欺负她们。在宫中多少个寒冷、无边而又漫长的黑夜里，只有她们姐妹紧紧依靠，互相取暖。

　　处境的改变在她们长大之后。

　　教坊里的每个人都很努力，可是人人都知道张妼晗是其中最努力的一个。别人每天要练五个时辰的舞，她就要练六个时辰，她的天赋是最好的，基本功也是最扎实的，她是教坊里最出色的姑娘。

　　随着年纪渐长，比她的舞姿更出众的，是她日盛的容光。

　　在她十二岁那年，教坊排了一支新舞，贾教习亲自教导她们，说在考核之后才会选出领舞。当她素着脸，跳完舞，贾教习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决定了她是领舞，平日里心高气傲的其他的女孩子在那时却一声也不吭。

　　她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她的美貌是如何的出类拔萃，只是她受到了两个妹妹不曾有的特殊优待。

　　她去乐坊学习新曲，所有的乐师，不论年纪和男女，都争先恐后地在她面前夸耀自己；中午休息时她去用餐，哪怕不说话，也有人自告奋勇去给她占地方和提饭菜；一样去跳舞和表演，她得的赏赐和关注总是比别人要多出许多。

　　不论是练舞还是休息，身边围着她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有宫人，也有内侍。甚至有些人不惜在闲暇时候花费半天的时间大老远地跨越半个宫室来看她，然后在日落西山之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没有人再用同情的眼光看她们了，也没有再欺负她们了，有也只有惊叹和爱慕，有也只有呵护和关怀。

　　明日就是去长公主府上献舞的日子了，张妼晗打算与同伴们再练习一遍，在将要开始排练的时候，贾教习单单叫住了她。

　　贾教习愈来愈不加掩饰她满意的目光和偏爱的举动了。

　　“妼晗，来。”贾教习招着手，把张妼晗带入她的房间。

　　“妼晗，明日你便戴上这支钗吧。”黄铜镜里模模糊糊照出一位妙龄少女和一位中年宫人。

　　贾教习将一支做工精细的红宝石钗簪入张妼晗的细密的乌发之中。

　　“这……”张妼晗摸着头发。

　　“好看，配你。明天跳完舞就戴着它去谢恩吧，长公主喜欢漂亮的女孩子。”贾教习教导着她。

　　“那就多谢教习了。”张妼晗没有拒绝，对于贾教习的偏爱，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张妼晗，明日便是你跳领舞吗？”前来传话的内侍神色傲慢，然而在看清张妼晗的容貌之后他的脸色却渐渐缓和了。

　　“是。”张妼晗喘着气，她刚刚结束一舞。

　　“妼晗姐姐，用我的帕子吧。”一同跳舞的女孩子细声说道同时殷勤地递上手帕。

　　张妼晗接过手帕擦拭着额发上的细汗，微笑道：“多谢。”拭去汗水之后，她的脸越发白嫩如美玉。

　　那女孩子红了脸，扭捏道：”妼晗姐姐喜欢就好”

　　传话的内侍脸色越发和缓了：“明日去长公主府上跳舞，姑娘且放心，长公主脾气好，待人也和气。”

　　张妼晗回道：“多谢中贵人提点，我记下了。”

　　“可恶，叫她抢了先，妼晗该用我的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