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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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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一日,上午十一点整,佘洳中学。
夏日炎炎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整所学校都要被晒化。屋外晴空万里还偶有风声吹过,然而屋内的气温却因为三十几个青少年拥挤一堂,被迫不停升高着。
这所以生源差和升学率堪忧闻名周边的公立中学,后勤设备时常短缺。没有空调,电风扇半罢工,从一档调到五档,吹出来全是半档的风,堪称绝望。
在这样一间教室里,任何人只要待上五分钟都应该会想要立即来上一罐冰可乐。然而养生爱好者、中年英语教师戴斌早早就泡好了一壶滚滚烫的信阳毛尖,一面用铁砂掌抓着玻璃杯壁,一面卷着新到的教材册不停地敲这群学生的脑壳。
“作业没带啊?怎么不干脆把书包往黄浦江里一扔,最好人也不要来了。”
“老师我真是没带!”
“真没带就回去拿,打个飞的回去我都在这里等,要不要找个人再帮你想想家住哪里。”
戴斌在这间四十多个平方的屋子里不停晃荡,悠悠哉哉地督促课代表收暑假作业,以及叫班长替他拷问那些声称自己没带和压根不知道有这项作业的学生。他走到教室最后面,拎起摆着的一张瘸腿课桌,准备咣当一记掼在前门口,好好吓一下这群小兔崽子两个月来身上养出的懒虫。
正当他在考虑以什么姿势才能用最小的力气发出最大的噪音时,门外突然来了一声始料未及的巨响——
“报告!”
中气十足的声音把正在沿着杯壁吸溜茶叶水的戴斌吓得虎躯一震,眼神移至屋外,左右打量那个“噪音制造器”,随之而来的是门外冯矫的脸上生机勃勃到有些诡异的微笑。
门外人上身亮橙色短打加破洞牛仔裤,背上挂着黑色拉链腰包,一身极度违反学校仪容仪表的光鲜亮丽闪得屋里全员齐刷刷抬头行瞩目礼。
冯矫在出门前特意挑得这身,这是他身为一个告别青春多年的标准社会人士对高中生的统一想象。在力图让自己的着装符合身份的同时,他显然没有考虑十年来时尚潮流的发展演变,十年后彩袜踩黑拖是追潮的年轻人,十年前这么干得估计只有公园门口大爷。
背后的小腰包塞不了任何比一只iPad mini大的东西,两手空空,没有带任何要交得作业或者学习用品。根据他脸上过分灿烂的笑容,明显也没有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的意思。戴斌脑子有点恍惚,一瞬间他还以为是以前教过得学生在家闲出屁了跑学校来消遣他。
戴斌呛了口茶,毛尖叶根掉进嘴巴里,他下意识要吐回杯子,又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在家,稍微要注意下高中教师的个人形象问题,喉头一紧,咽了下去。
全校快四百人,今天人到了三百不到,但基本上心思和身体全摁在教室里的连零头都没有。趴在课桌上懒洋洋的学生和坐讲台边精神焕发训人的人民教师,实际上还无一从漫长暑假的惬意里醒来,冯矫卖力扮演的精气神反而与之格格不入。
人往往就是要出奇制胜,抢先占领对峙的高地,被他这么理直气壮地一吓,人民教师戴明显有所动摇。
冯矫边打报告边往教室里走,过眼张张脸,脑子里伴着副音轨放起了PPT。
李本渝,家里开文具店的,高一高二时候经常一起打球,刚才就他给我发消息的,高三念一半这小子跑去大专自招了,后面居然是班里第一个发福的,可见日子过得相当不错;萧禾,十年前一副老实人样子十年后还是一副老实人样子,天生当老师乖仔的料,朋友圈常年零更新,好像当上律师了,专打离婚官司,同学会时异常受已婚人士欢迎;曲敏旻,据说后来跑国外嫁人了,高中时候天天被教导主任逮住要她擦掉口红,人特招摇;江梦乐,不熟,名字还记得,上学时候丢了三千块最后还哭鼻子的就是你吧,毕业后去卖保险了,微信名改成:“A、房源小弟江梦乐”,刚加我就给删了;张郁,这家伙是我们班的吗,哦对了,他高二刚开学时候刚转来的,后面分班去隔壁了,大哥狠人,市重点转来野鸡高中,好像是因为揍了教导主任。
PPT刚放了一半,冯矫就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座位在哪儿,好在此时一只魔爪及时反应了过来,扳住他的后脑勺,搭配着怒斥,把他扔出了教室。
“滚出去好好反省!穿得一身什么妖妖调调的,作业也不带,不想上学就在外面站着!”
佘洳中学的前身是一所风评极差的九年制小初学校,一半的学生会在读完小学前迅速转学逃离此地,剩下的一半会在初中毕业时彻底结束学生生涯。这里十几年前被改为一所风评更差的高中,校舍构造极为奇特,没有任何一栋楼有封闭的走廊。这意味着只要走出任意一间教室,就能立即享受极为充沛的日光。
“读不好书的人就多花点时间晒太阳补钙!”
传言中,该校的第一任校长曾留下如此至理名言。
冯矫深知戴斌的意思是叫他站在门外的太阳底下,通过暴晒来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但天地良心,他能找到这间教室就已是万幸。十年时间,斗转星移,这附近拆拆建建,早不是原来模样,冯矫凭着记忆寻过来,一路上不停感叹城建局的工作高效。
既然如此就无需自责,冯矫偷摸把自己挪到了被树影斜遮住的阴凉处。
班里兢兢业业的老教师还在训话,因为隔得远声音就模糊了起来,更清晰的是风同树的婆娑声、鸟叫声和一些听不真切的笑声。冯矫人在罚站,但此情此景,反生出了一股许久未有的安宁。
他还没趁此天人合一的佳境,领悟出什么人间真理,一个过分轻快的声音猛然打破了这份inner peace。
“冯矫!”
冯矫眯起眼睛抬头,只见拐角走廊的对面有一节细细的树枝伸了进来,有两个女生躲那儿,一人蹲在廊檐底下:“你也是没穿校服被赶出来的啊。”
说话那人清汤挂面白衬衫,衣服扣子老老实实系完最上面那颗,朴素简单之极,实在不像是只会为了好看而冒险顶撞校规的花蝴蝶。
等冯矫看清来她,一阵亲切涌上心尖,近似他乡遇故知的感动瞬间拥住了冯矫。
学校里旁人和他再亲近都已经是过往,记不记得都另说,这位女同学却是实打实的有点印象。虽然当年在校时两人未说上过几句话,对于高考英语没及格的冯矫来说该女同学并不比abandon熟悉多少。但命运之神就是如此顽劣,两个在校时不过点头之交的同学,也会在毕业后经由一家价格适中的日料店再次见面,作为相亲双方。
他当时没有认出对方来,还是对面人先提起两人在学生时代是旧识,约会了两次,每次见面双方都在各自努力磨着时间,最后当然以失败告终。约会发生上一个炎热的夏季,在入秋前,两人间点点大小的暧昧,已连带当时的气温,一并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场未始即终的感情持续了不到三个礼拜。无从开始也就谈不上了解,这件事没有在冯矫心里留下任何称得上珍贵的回忆,他原本以为自己至少在下一次他到场的同学会前,不会和她再见面。
于是冯矫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声,“哦,孔泱啊。”
对面的孔泱立刻把话又砸了过来,“天气真的太热了啊,学校怎么就不修吊扇呢。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热死了。”
“嗯嗯。”
——话好多啊。你面前这个人是货真价实死过一次哈。
“好热,汗都滴下来了。”
“嗯嗯。”
——我这里有纸巾,啊抱歉,不是那个身体了。
“我好想现在坐在咖啡馆里喝抹茶星冰乐!”
“嗯嗯。”
——我好想现在回到咖啡馆里去相亲。
冯矫心里盘算多套套她的话,好好回忆起当年到底发生过哪些事,借此快速进入高中生的人物角色。然而对面人像是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一般,拉着冯矫和另一个女孩自顾自得开始大段大段得论述有关,“八月三十一日也是暑假,返校日也是暑假,既然是暑假就当然可以不穿校服,班主任把她赶出来还不肯听她解释,简直是太没有道理了。”等等一大段说辞。
小姑娘吧啦吧啦起来简直要没个完,整套理论严丝合缝又自成一派,让人即觉得她对更觉得她烦。
冯矫被吵得头晕,坏心眼地打岔道,“那怎么就咱俩被赶出来了,我觉得自己主要是因为迟到外加没交作业,我看班里那俩穿秋叶原文化衫的戴斌不也没管。你也没交作业吧。”
“……我出来是因为戴老师说我不知悔改还强词夺理。”
她说完终于泄了气,整个人靠在发烫的露廊白瓷面上,闭上眼睛,一颗头昏昏沉沉的垂下,贴着白白圆圆的胳膊。另一条胳膊下的手,盖在刚才一言不发的女孩眼睛上。
一言不发的女孩身形稍微圆些,更耐不住热的样子,走廊的阴凉处只能挡住半身,她脸庞晒得通红。当身旁人说个没停时,只恹恹地听着,头靠在孔泱的肩膀上,无力应话。
冯矫往右前方挪了两步,站得笔直,于是阳光便全打在他一人身上,背后生造出一小片阴影来。他心说这么做是嫌弃孔泱吵。
原本吵闹的孔泱像是进入了梦乡,但人是不可能站着睡着的,所以她应该只是神思游离了一会儿。这时间不长,因为少女马上又重新振奋起来,她指着眼前的花树,好像准备要说点什么,没等开口,一声短呼打断了她。
“戴斌喊你们回去!”
孔泱朝来者点点头,又看了眼冯矫,不等俩人,拉着另一个快要热晕的女生径直走向教室。刚刚没说出口的话已然完全过了失效,被她自己忘在了树枝旁。她小跳着步子,欢乐地离开了它。
“你们也快点回去哈。晒久了容易中暑。”又是那种过分轻快的语气,冯矫觉得她这话里听不出什么真切的关心来。
传话使屈凑川完成了任务也不急着回去,他走向前对着人嬉笑起来,“昨天又打通宵了?我也刚到,戴斌看我这一身直接要气撅过去了。刚才在门外我都不敢进去。”
屈凑川是个穿得比冯矫还要骚包的花架子,比起冯矫今日的 “天降横祸”,屈凑川就显得游刃有余许多。用尽全部青春力气去欢脱现眼,简直是屈凑川的常规操作。
高中时代大部分人都土得的憨厚,数年过去后也能因为翻看回忆录发现共同的黑历史,而把这一段实际上可能也不怎么美好的青春生活套上带着粉色泡泡的柔光滤镜。“那是多么美好的黄金时代。”他们都这么赞美着。
屈凑川就是来打破滤镜的那个人,他的存在让大家被迫把滤镜摘下来,递给他,由他亲自踩个稀巴烂,最后还要任由他站在玻璃渣渣上继续独领风骚。
“即使再过十年,我也不会遇到像他这般肆意享受青春的家伙了。”冯矫曾在高中时代,私心对他的这位好朋友下过如此断言。十年匆匆而过,事实果真如此。
此时,这位日后还要风头更盛的玩咖正心不在焉地敲着墙面上贴得白瓷砖,他在问冯矫今天是不是迟到了。
“是啊,今早睡过头,睁眼都九点半了。”,冯矫说道。
“我昨晚都没睡呢,本来今天都不想来的,谁知道拿个护照那么快。这会儿困死了。”
“嗯?”
“护照啊。”屈凑川提起一口气,“我不是要毕业了就要去德国留学嘛。”
屈凑川玩闹般搭了两句话,却没等来他想象中的回声。
“中暑了?”
他回头,只见冯矫怔在原地。
然后,一点一点,扶着墙,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