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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4 山雨未来

      离群索居者,不是神明,便是野兽。
      -----题记

      鲛人甩脸离去,女官脸色青红交加,俯身跪倒在地苦口婆心对着宴酒劝谏良久,女官终身未曾婚嫁,一辈子侍奉神明,封建老派,忠诚皇室,甚至她的母亲白莲皇后在太子妃时代也是受训于她们,女官在伽蓝白塔上的地位仅次于大司命,在王室和国民中有着极高的威望,故而宴酒也会给予几分颜面。
      直到女官将心中郁结全部抒发出去,看到高位上殿下认真严肃的样子,顿时感受到了极大的被重视的感觉,这才心满意足的带着白璎离开。
      宴酒是在偏僻角落处找到了苏摩,鲛人穿着暗黑的衣服,闭着眼睛,躺在栏杆处,急躁的风掀起碧色的长发艳艳如帜,他置身在夕阳橘红温暖的躯干上,安静休憩的模样仿佛沉睡的神祗,高洁神圣。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时,碧绿瞳孔下的阴冷嘲弄又将之前一切的美好全部推倒,他又变回了那个满身荆棘尖刺的阴郁傀儡师。
      她走过去,鲛人一动未动,侧着脸,碧色眼睛望着她,苍白而冷艳。
      “什么时候放我离开?”鲛人冷冷发问。
      “打败了我,你便可以离开。”宴酒没有丝毫犹豫,她早就感觉到在伽蓝白塔的岁月里,鲛人暴躁狂怒的情绪越发激烈,他几乎不分日夜的学习术法,且鲛人学习那些禁忌术法尤其得心应手,较之她修习时更为精进。
      黑暗的力量吸引着傀儡师,傀儡师也离不开黑暗力量带给他术法上飞跃的长进,宴酒曾经提醒过他,这般损身折命换来的修为势必会反噬于他自身,万劫不覆。然而傀儡师全然不顾,冷笑回击,“你不是也学了这些不要命的法子吗?”
      她抬眼望他,蓦然眼里露出那种目无一切的笑意,“你要守着命复国,而我与你正相反,我是拼了命护国的人,能一样吗?”对待生死之事散漫无惧之态,让一贯嘲讽她的傀儡师也沉默下来。
      她学是因为她根本没想活着,即便苟延残喘片刻,也躲不过神给的命数,她是云荒的异数,这里没有她的命格,不过因为神的执念,了此执念,她亦会被抹去存在。
      可他不一样,她注定要死,何不拼着一口气,与那命数赌一下,让他活着。

      夕阳已至最为极致艳丽的时刻,此刻情景,宴酒如以往般趴在木栏杆上,交叉双手置于栏杆上,橘红色映照着她的脸,似有微微暖意。
      直至黑夜,无光无色之际,她侧过头,发现鲛人的目光一直看向她,那张平日冰冷阴郁的脸被温暖的橘红色照得也似乎平和了不少,“天贶殿下的爱好真是不一般。”虽然说出的话还是带着刺儿。
      “担心明天看不到啊。”少女换了个姿势,枕着自己胳膊懒洋洋道,看到傀儡师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这才收敛了不正经,“很安静,看着它什么也不用想,如果有可能,真想一天看三次日落。”
      鲛人嗤笑一声,“可惜太阳并不膜拜空桑的天贶殿下。”
      她并不在意鲛人讽刺,继续道,“我记得刚开始时,大司命觉得我太过早熟,心思太深,以致有些疯癫,每到日落时刻便留下陪我,老师非常固执的坚守君臣礼仪,每次我坐在木榻上,他便站在身后守着,一开始还好,后来他实在觉得太无聊了,看着看着便会犯瞌睡,有一次犯困的厉害,站着睡着了,结果摔倒了磕掉两颗门牙。最后一次他陪我看日落,过后问我连续看了十七次日落,是什么感觉?”
      似乎想起来什么,少女露出罕见笑容,“我跟他说,是想继续看第十八次的感觉。当时他应该觉得怎么还有比他还要无聊的人,不过碍于君臣之道没敢说出口,但之后他再没固执的非要陪我看日落。”
      “苏摩,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会感觉,这个世界在沉睡,而只有你是清醒的。”凉夜侵袭,少女仰头看着黑夜,无月无光,冷风刺骨,一侧鲛人畏寒似的环住身躯,然而那股子寒意不曾褪去半分,仿佛将他冰封起来。
      血液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鲛人竟然渴望温暖,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他记得在刺瞎眼睛前,每日看到那群令人恶心的大腹便便的空桑人,他们挑选货物般对他评头论足,他看到他们狰狞油腻的嘴脸,看到族人曲意逢迎的谄媚,只有他露出讽刺的表情,他告诉自己,他不会成为那些人中任何一个。
      代价是,他瞎了眼,被锁在笼子里,那个站不起来只能像狗一样趴着的笼子。他再也看不到让他恶心的画面了,每日每夜他呆在星海云庭门外牢笼,不做任何事情,只是静静呆着,依旧能听着恶心反复不变的话,有空桑人的,也有鲛人的。
      他想,原来只有他是正常的。

      在那样的环境里,他度过了属于鲛人的少年时期,白日里他抱着他的弟弟苏诺,睁着空洞的眼睛,面无表情,周遭发生的事情与他全然无关。到了夜晚无人之际,他在寒风暴雨中,全身湿透,寒冷犹如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刺入他的身体,逐渐的痛感麻木,只留给他驱散不开的冷。
      没有人会关心一个鲛人的死活。
      空桑人视鲛人为奴隶,肆意玩弄,而鲛人对空桑人卑躬屈膝极尽谄媚,对同族却明争暗斗,互为敌对。
      世界疯了,那些人疯了,他是正常的,他们看不惯他,于是把他也逼疯了。
      他不能死。
      他要活着,要将他所受的耻辱痛苦千倍万倍交还给那些人,空桑人,还有鲛人,即便他身处地狱,也要爬上来一个个拖他们下地狱作伴。
      那百年该是他所历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他以为会怀着怨恨不甘死在笼子里,某一天,他面前停下来一个人,那人打开了牢笼,将他带出了那个肮脏黑暗的漩涡,进入到那人的世界之中。
      一个安静的,孤寂的,阴郁却并不黑暗的世界,那个世界原来只有少女,后来他摸索着许久,成为了那处荒园的第二人。
      没有在同族身上得到的东西,她全部给了他。她教他学识术法,教他剑术推算,助他强大,给予尊重,即便她自始自终冷淡疏离,他也能感觉到她对他异常纵容,于是他越发肆无忌惮,他嘲讽她,冷脸对她,用她所教授的东西竭尽全力杀她,一次次去探测她容忍的底线。
      她全盘接受他所有的黑暗面,却并不一味忍让他,两人真刀真枪打起来,只要不伤及他的性命,她很乐意让他受些皮肉之苦,她在一步步引导他强大起来,陪他成长,到达一生巅峰。
      她教他,收余恨,免贪嗔,且自新,改性情,莫念过往,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然而,越是这样,他心底的阴暗反倒越积越多,她是他最憎恨的空桑人,恨不得杀之后快,可她又给了他一生最为平静温和的时光。他忍不住心底层层叠叠堆积的恨意想要杀她,更无法想象杀了她之后会是什么场景,荆棘重重盘桓他心中,最终完全扭曲。
      宴酒,宴酒,他在心底最深之处唤着这个名字,冰凉的血管便像是沸腾般无比灼热,烫得他那颗百年前便死去的心砰砰作响。

      “以前,我一直觉得我是不正常的,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只有我是正常的。哈哈哈哈哈!”傀儡师大笑,清瘦的身躯都在激烈颤抖着,笑得肆无忌惮又目中无人。
      宴酒感觉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她那个被逼疯的好友。她去精神病院探望她,明明已经疯了,却装的比正常人还要正经,其他几人都已离开,她折回病房拿包,却在病房外听到她在里面凄厉尖锐的笑声,她一直笑一直笑,直到晕厥,医生和护士才不耐烦的进去。
      那一刻,她顺着墙壁蹲下去,垂着手,耷拉着脑袋,忽然便觉得病房里的她的朋友,被她的父母,被那些冷漠的人,被这个恶心的世界逼疯了。
      可她救不了她。
      她在病房里一直待到朋友醒来,她的朋友睁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眼神空洞的看着病房的白色天花板,淡淡说了句,“宁子,我累了。”
      不久后,她便得知她的朋友自杀离世了,她留了一封信,给她的。
      “宁子,
      这个世界疯狂,腐败,没人性
      希望你
      一直清醒,淡然,一尘不染。”
      纸上的淡字,她划了好几次,从漠然改成淡然来回数次,最终确定这个字。
      生与死,对她和她而言,并无很大区别,她们都是性情凉薄之人,唯一差异是,她的朋友是被世界从一个天真纯朗之人逼成了冷漠,而她天性凉薄。
      最终,那个可爱的人终于受不了了,去找她的小天使们一起生活了。
      如果,如果,她有曾想过,如果她真如萨冈写给萨特的诗中所说,她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是否她的朋友会心有所期活在世上?
      不。
      在这个世界,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你在发光,没有人会抗拒发光的你,更没有人会把太阳拉到黑暗中。
      就如夕阳,隔绝永夜,她便沉溺。

      “皇太子归朝!皇太子归朝!”
      消息传来时,宴酒和苏摩正在用餐,战事焦灼之际,空桑皇太子回朝,可想而知是什么后果。苏摩看到她停下筷子,原本垂着的眼向上挑了下,片刻又仿若无关紧要般继续吃饭,他顿时明白这则消息所代表的意义,当即冷笑,“皇太子殿下这是败北而归了,空桑的气数看来真要绝了。”
      汤匙搅着白瓷碗里清淡的粥,一下又一下,少女脑里在想其他事情,有些漫不经心,鼻翼下清粥的香气逐渐变淡,直至白粥冷透,她都未动过。
      “你又在想什么?”苏摩已经吃完,因为听到了好消息,鲛人甚至多喝了一碗汤。
      少女单手支着下颌,头顶样式简洁的金冠束起黑发,黑衣金带,腰间挂着标志她身份的玉牌,除此再无多余装饰物,周身一派清冷高洁之气。
      “在想以后多做鱼汤给你补身体,长高长胖。”少女姿态神情一贯散漫不羁,冷淡的眉眼睨着他,浑不在意之态。
      她越是这般无所谓,鲛人被她气的越发脸色铁青,“不想说就别说!”
      “不管何事,你问我,我就会回答,你不问,我自不会说。所以,你在犯什么病?”他对她从不客气,宴酒有些是不在意,有些是懒得计较,“苏摩,我可不是白璎会一味惯着你。”近月以来,流民暴乱迭起,五王多次镇压未果,宴酒多次往返叶城伽蓝之间,而太子妃白璎却时不时召唤傀儡师演木偶戏为其解忧,宴酒深知其中自然有他人推波助澜促成此事,也知傀儡师背地里动的阴暗心思。
      哗变之事未结,真岚又在此时归朝,可想而知会在空桑国民之中造成何种影响,人心躁动,百万人很难轻易镇压的住。青王暗地里耍手段,四王各自站队要么独善其身,白王前线披襟斩敌,他的好女儿在白塔上可一点家国概念都没有,沉浸美梦不能自拔。
      亡国之际,空桑的太子和太子妃的作用,是为了给颠簸飘摇的国民一个希望,一个在乱世国破之际生存的希望,包括她的存在,也是如此。
      真岚放纵不理,白璎懵懂无知,五王各存心思踌躇不决,大司命自身受限所能做的甚少,而她只能在各方势力中维持均衡状态下缓慢进行,而收效甚微。

      再见真岚时,少年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床榻上扔着他去战场所戴的头盔和袍甲,他换了一身浅金便服,翘着腿坐在木椅上吃橘子。
      看到她来了,放下橘子向她走来,仍是那个明朗的没有一丝尘埃的少年,“皇姐,你来了。”
      她逼着他去军营,去前线参战,依旧改变不了他的心性,他缺失那份觉悟,就如大司命教了他五年的礼仪,他还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
      并非是不会,而是不上心。
      没有人能强迫着另一个人的成长。
      那一刻,她便做了另一个决定,“真岚,我去前线的话,你可以守好帝都和叶城吗?”她询问他的意见。
      真岚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少年金色的头发遮住他的脸,看不起此刻的表情。
      许久,他才轻轻低语,“让空桑亡了不好吗?”
      “空桑可以亡,但那些人不能死。”宴酒看着他,不假思索,“真岚,当作是我救你母亲的回报,答应我,在我离开这段时间,守好空桑仅存的土地,可以吗?”
      当年她孤身入大漠,为了救他和他的母亲,身负重伤,再加上路途颠簸长远,昏迷月余,终于醒转。
      空桑王室欠他,承光帝欠他,但是真岚却是欠她的,承光帝下的死令是要杀了真岚母亲,而她抗令救下了那个女人。
      “为什么不再说些什么说服我呢?皇姐,用救我母亲事情还你守护帝都这一码,我们便两不相欠了。”少年显然很讶异她决定的如此之快。
      “没有必要了。”宴酒淡淡道,“你看到了战争的残酷,却无法真切感受,我说再多,也是枉然。”少女的平静无常的样子让他心底一沉。
      “大司命会一一将事情告知于你,五部之王协助你管理大小事宜,先提醒你一下,除了大司命,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青王。不出意外,近日我便会启程离开,所有事项尽快熟悉,有不明白之处,先找大司命,大司命解决不了的,可以开水镜联系我。”她看着当时救回来的少年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心下有几分欣慰,“真岚,你长高了呢。”稚嫩的皇太子殿下听得那般温情的话有一瞬间僵住。
      “你未来的太子妃白之一族白璎已在白塔受训,国法规定你们是不可以见面,你若想可以私下见一面,彼此熟悉一下。”真岚兴致缺缺应着,宴酒看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无声轻笑,现在的真岚可真不像最后那个为了白璎一生等待一生未娶的痴情人。
      一见钟情始于脸,日久生情于性格。

      出门却看到大司命身姿挺拔站在长廊下,不知站了多久,听到里面谈话多少。大司命看到她立刻弓腰行礼,宴酒低身微微扶他,大司命站起来,眼神悲切,宴酒便知他全部听到了,“老师,无须再逼着真岚了,尽您所能便好。”
      “殿下,您无需独自扛下所有事情,您是一个人,无需对自己太过苛责。”大司命对她和皇太子的态度截然相反,他对真岚严厉,祈求他能做到尽善尽美,对宴酒却是劝慰她少思少做,她扛得太多,他怕她终有一日会倒下去,空桑便更无所期了。
      “不是还有您吗?白王和西京将军也在为国尽力,有千千万万空桑人都在守护这个国家。”即便它已经不再是理想的世界。
      这场战争持续了二十年之久,自她出生便一直在战争之中,一开始没有人在意,直到后来,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努力守卫脚下的土地,因为那些执念,空桑坚守这么久未曾灭国。
      “老师,还有件事情,需要麻烦您。”少年的声音幽幽传来,“我走之后,苏摩那边,烦请你费心了。
      和大司命拜别,她回到独居的内室,安排侍女收拾几件便服,她在围栏坐榻处呆了一会儿,看了看外围风景,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云,顿觉无趣,便去洗漱沐浴。
      心下有轻微的烦躁,躺在温热的水中都无法纾解那份不悦,她仰着脖子,躺在玉石枕上,水汽温热氤氲,室内点着冷冽的幽香,在灼热的因子下那股馥郁的香气也变得躁动不已。
      她能感觉到身体的放松,然而头脑和心却无比紧绷,因为常年精神处在紧绷状态,偶尔会异常头痛,而今天那股子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袭来,仿佛要把她压倒般,她往后使劲仰着脖子,一下一下用头撞玉石枕,咚咚咚咚的撞击声,然而那股子疼痛却依旧无法缓解半分。
      宴酒揉着眉心,她躺在水中,只期望这波疼痛赶紧过去。木门被忽然推开,宴酒当下忍耐不住烦躁怒喝,“出去!”她知来人是谁,她并无近身伺候的侍女,无人可被允许进入内围。
      来人并不管她,徐徐走近,带来外面薄冷的气流,偏生他天生寒冷,走过来时她禁不住那股凉意,裸露在外的身体瑟瑟颤抖。
      他的手伸过来固定住她的头,冰冷的手指按着她的太阳穴,力度不轻不重的揉着,鲛人一贯息怒无常,对她的态度也是忽晴忽雨,她早已习惯这人上一秒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下一秒却共处一室喝茶赏月。她目不转睛看着傀儡师,幽暗漆黑的瞳孔里全是他惊艳天下的脸,“你似乎很喜欢在我洗澡时候闯进来。”
      “你在意这个吗?天下人皆知你在白塔上养了一个鲛人,同吃同住,怎不见你避嫌?”他冷笑回击。
      “你尚未变身,暂可忍受。”她在他面前赤身裸体也毫无异色,冷静淡然。
      “苏摩,你说你会不会变身成一个女人?”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趣事弯起嘴角。
      鲛人顿时皱起眉,却并未停止给她按摩,只是手下用力,在她苍白的肌肤上留下了指印,看她极轻极轻皱眉这才放开,“看来你这痛症已经解了。”
      她快速拉住他的手,语调稀松平淡,“你再帮我按一下,这次比以往疼上几分。”他们都是极其能忍的性格,即便疼的再厉害,依旧让人看不出异常。
      少女的手刚从温热的水中捞出,覆盖在他手腕处,那里也仿佛温暖了起来。她刚才说的话他知道都是真的,她的头疼发作起来他是知道的,在人前她能装作面色无常,无人之际她捏着眉心,疼的一晚上睡不着,甚至更严重时胳膊上都是她用指甲掐出的一道道血斑。
      温室内,鲛人屈着身子,垂着头安静地给少女按摩,碧绿的眼睛专注的看着闭眼休憩的少女,温热的水覆盖住少女苍白□□的身躯,澄澈的水下,少女清瘦苍白的身体圣洁无比。

      她披上浴衣坐在沐浴外间,漫不经心擦着头发,直到鲛人推门而入时,她才回过神,鲛人跟她穿着同样款式相同颜色的浴衣,他披散着水绿色长发,发尖梢滴滴答答流着水珠,目不斜视走过来坐在另一侧躺椅上,顺手拿起面前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鲛人,也喜好喝热水吗?宴酒盯着傀儡师的手,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听说,你自愿去前线?”鲛人一开口便毫不客气,带着某种压抑不住的嘲讽,“你倒是生怕自己活得太久,千方百计找机会去送死!”
      宴酒回过神,一幅十分惊讶的样子,“莫非你希望我活着?”
      “要死也得死在我的手里。”苏摩见她虚伪之态,咬牙切齿道。
      “你赢不了我,而我却可以轻而易举杀了你。”宴酒道,“没个几年我应该回不来,趁此机会好好修炼吧。下次回来,你打败了我,便可以离开。”
      你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吗,宴酒?苏摩在心中讽刺她,世上无神,否则鲛人怎会被奴役千年无神问津,否则被你们流放的冰族会卷土重来血洗空桑。
      你以为你可以成神吗,宴酒?
      不可能。
      你以为一己之力可以拯救空桑,拯救鲛人吗?
      不可能。
      消灭恨的唯一办法,只有更深的仇恨。
      只要,空桑同样灭国,空桑人成为最卑贱的奴隶,人人皆可践踏,持续千年万年,那便可以相信,仇恨可以被化解。
      “苏摩,我知道空桑和海国之间的仇恨不可能轻易化解,只希望你可以学着信任我,信任空桑里期望和平的人,信任你的同族,不要独自前进,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因为,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人行走的路程,真的太过压抑孤独,“或许是我自己做不到这样,这条路走的太累太辛苦,便总期望你和真岚踏上这条征途时,能够轻松些。”
      “你们空桑的皇太子殿下,貌似无比希望空桑灭国吧?”苏摩讥讽笑道。
      “这点你们倒是很相配。”宴酒不冷不热回道。
      “何时离开?”许久,鲛人终是忍不住问她,他若不问,以她性格决计不可能主动说。
      “过会儿去承光帝那里拜别,明日便离开。”她淡淡道。
      “先斩后奏也只有天贶殿下能做出来。”苏摩冷嘲热讽。
      “你打不过我,也只能过过嘴瘾。”宴酒瞥了鲛人一眼,不出意料看到他气的脸色铁青。

      第二日宴酒带着一队骁骑军绝尘而去,马不停蹄奔赴白族领地。
      前一晚她去宫殿内见了承光帝,病重未愈的帝王被婢女搀扶着,摒退无人后,他安静的听得她一板一眼的叙述,摆摆手示意她停下,“好了,你想怎么做便去做吧。”
      帝王冲她微微一笑,她看到这个依稀有年轻时英俊潇洒影子的男人眼里的温柔之色,“宴酒,我这一辈子,愧于空桑,愧于先祖,愧于帝王之名,但我很荣幸有一个无与伦比的孩子,那是我作为空桑皇帝和父亲,最为骄傲的事情。”帝王迟来的温情,让她有些不适,她从未将他当作父亲,自然也并未对其有爱有恨,反倒他若变得对她稍好一些,只会徒劳增了几分负担。
      感觉到她的沉默,帝王挥挥手让她退下,宴酒毫不犹疑的转身离去,帝王看着她的身影,忽而叹息一声,“宴酒,量力而行,回来就好。”那个消瘦孤傲的身影一下僵硬起来,她回过身向他行礼,恭敬而正式,“我会的,陛下,保重。”
      她自有记忆便被送去伽蓝白塔,侍女照料,大司命教授学识,经年不见承光帝和白莲皇后,她的生身父母,她未曾在他们身上得到来自父母的关爱,未曾有过期待,因而也并不失望,只有无感。若他们忽然对她异常关心,对她而言才是难以逃脱的枷锁。
      宫殿之外,夜晚的冷风萧索,吹的她脸上冰冷一片,少年殿下站在最高的台阶处俯视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庙宇,明日她即将逃离这座冰冷黑暗的宫殿,转而去奔赴另一处满是未知危险的地方。少女慢慢将手置于心脏位置,那里很安静的跳动着,一下一下异常规律,没有人能够让它掀起波浪,它就如冰封透底的一滩湖水,你向它扔再多的石子它也无波无澜。
      月光依旧是那个少年的月光。
      久违的,她想起她以前的家,她的父母,她的家,她的朋友,她的学校,她的学业,她的一切一切。
      她想起年少的自己满脸傲娇之色对着父母说,她要他们以她为豪。
      月光的少女变了模样,换了心性,她不再真心实意的笑,不会再因父母摸着她的头说一句我的孩子好厉害而欢呼雀跃兴奋的整晚睡不着。
      她不再是她了。
      无爱,无执念,无喜恶,无知无觉。
      看到喜欢的,不再欢喜。见到厌恶的,不再弃若敝履。
      天贶。宴酒。
      这都不是她。
      然而,她是谁,她忽然便有些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的家不是这样的。
      脑海最深处也只记得,要回家。
      她想回家。
      好想。
      回家。
      家。

      离开帝都前一晚,她在伽蓝白塔上,喝得酩酊大醉。
      其实她没有醉
      她喝了很多很多,头脑昏沉又痛,意识却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冷眼瞧着。
      酒喝得太多,麻痹了神经,双手不受控制哆嗦,她拉住鲛人的衣襟,将他扯到一碰即触的地方,酒气吐在他美的惊心动魄的脸上,声音嘶哑,“你可以杀了我,我现在绝对没有反手之力。”
      鲛人倏然抬眼,抿着唇看她,沉默不语。
      醉酒之人放开他,弓着身子大笑起来,全身随之剧烈颤抖着。
      “机会只有一次的,苏摩。”她瘫倒在栏杆下,全身没有半分气力,黑色的眼睛直愣愣的望着他,清醒而冷酷,再一次低声蛊惑他,“杀了我,空桑必将大乱,冰族可一鼓作气直入叶城,血洗帝都,亡国灭种。鲛人八千年奴役之苦便到了尽头,你们可以重新复国,重获自由,可以回归碧落海,那个你们鲛人几千年都未曾见过的故国。”
      “还有,你不是一直想离开白塔吗?奴隶文书你早知道在哪里,杀了我,带着你的文书离开白塔,带着一身荣誉回到复国军,你的同族会拥护你,然后你会成为他们的王,带领他们回归自由,一切水到渠成。“
      “苏摩,你还不动手,莫非心中还存着这三年日积月累对我的感情?你舍不得杀我吗?你莫不是喜欢我?因为我从笼子里救出了被所有人抛弃的你?哈哈哈哈哈哈!一个鲛人,喜欢空桑未来的帝王?!喜欢那个让你们鲛人成为世袭奴隶的星尊帝的直系血脉?!真是讽刺!”她的嗓音已经撕扯到破声的境地,直到最后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摩屈身,那汪碧绿之下空洞茫然,没有讥讽没有嘲弄,他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将她的头部固定在他的肩上。一旦他动手,她刚才说的每一句话,旋即会成为现实。那些话也足够让生性高傲的傀儡师发疯,继而对她下手,然而鲛人没有被激怒,异常冷静,许久才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你喝多了,睡一觉,明天便好了。”情绪反复无常的鲛人语气罕见的温和,他看得见她脸上绝望麻痹的表情,听的出来她刚才刻意惹怒他的话,几年相处下来,天性敏感的傀儡师无比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宴酒冷笑,将尊渊师傅赠予她的短剑塞到鲛人的手中,仰头看他,她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坦然的,引诱的,张狂的,无谓的,以及那种类似长辈对晚辈的期许之情。
      “动手。”她轻轻挑眉,无声对他说。
      他开着心目,二人距离如此之近,彼此呼出的热气都能感受到,他看到她嘴角的笑意,看到她挑眉时眉上小小的那颗痣,看到她眼里了无期望的黯淡,看到她散漫之态下久治不愈的溃烂伤口。
      她也曾想过一了百了。
      她也会被逼得遍体鳞伤。
      她也需要有一种执念支撑着无望的生命。
      苏摩一手固定她的脖颈,一手环住她的腰,鲛人轻轻低头触碰她的额头,少女清绝冷淡的脸近在咫尺,那一刻苏摩什么也未想,随即便将冰冷的嘴唇重重压在少女苍白无色的唇上,鲛人碧绿的眼睛仿佛有碧色的暗火幽幽燃烧,坚决而强势。
      鲛人冰冷刺骨的手心下是少女温热的肌肤,然而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却发现少女的眼里没有任何波动,异常的淡漠。
      鲛人心下狂躁,当即狠狠咬住她的下唇,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口腔,这才看到她因为忽然吃痛而皱眉。
      傀儡师旋即放开了她,转而轻轻舔噬她的伤口,冰冷的嘴唇吮吸着温热的血液,直至唇上伤口不再流血,傀儡师复又揽她入怀,重重抱住她。

      宴酒的唇更加没有血色,衬得整个人苍白羸弱,她倚在傀儡师的胸膛上,轻轻动了动唇,苏摩第一遍没有听清,凑近了些才听出来她说的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才答道,“我也想回家,宴酒。”傀儡师第一次在她面前透露自己深藏于心对家园的思念,收紧胳膊狠狠抱住怀中少女,他的脸藏在暗处,无人看清他脸上阴郁之色。
      她刚才说,她想回家,然而她的家就在这里。她一贯冷静自持,将所有事情计划的滴水不露,苏摩从未见过她为何事失控,他想起她曾说过大司命担心她压力太大会身心溃败,便日日陪她看日落,想来早已忧心她的精神状态。
      少女仿若感觉到了他的所思所想,语气颇为冷淡,“苏摩,我没疯。”她施力挣脱他的禁制,身体依旧发软无力,她费力捡起掉落在地的匕首,面无表情把玩着,最终还是收了起来。
      “今晚的事,忘了吧,是我喝醉酒发疯了。”苏摩见她已然一副冷漠疏离之态,在黑夜中眉眼显得尤为清醒,只觉她最后这句话来得比之前所言更为刻薄。
      鲛人迅雷不及掩耳出手握住她的左手,往身前一拉,神色讥冷,“我刚才真该一刀捅死你!”你的身体是热的,然而心却是冷的。
      “怎么,莫非你真喜欢上我了?”宴酒喝得全身发软,只得勉力扶着栏杆,面上神色讥冷,唇间艳丽之色显得她惊艳撩人。
      鲛人眼色沉沉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他并未再对她说任何话,拂袖离去。
      宴酒,一开始我是恨你的,后来,我慢慢的适应你的存在,最后,时间久了,却戒不掉你了。
      “哥哥,不要信赖那个空桑人,她只是可怜你,就像可怜一只阿猫阿狗般!在她眼中,我们的存在就如宠物般,开心时逗弄几下,一旦有任何不顺之事,第一个要死的就是我们。一定要杀了她!杀了她!”偶人嘎达嘎达走到鲛人身边,它装作天真无邪的样子,却满怀邪恶想要激怒傀儡师。
      苏摩在黑暗中抬起脸,“阿诺,你话太多了。”傀儡师阴沉着脸,毫不留情将偶人四肢根根拆掉看到偶人四零八落散在桌上,满意地开口,“现在安静多了。”
      “苏摩少爷,湄娘派人来催您信上之事。”碧在门外禀告。
      “宴酒明日离开帝都,湄姨所提方法无法进行,告诉她这件事无需再操心,我自有主张。退下。”鲛人动也未动,在内室一一吩咐。
      复国军内部本是打算说服苏摩使些手段,让宴酒身败名裂,却未料到她竟亲自奔赴前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苏摩一开始就不接受命令,他与她朝夕相处几年,宴酒根本不在乎帝王之位,更不在乎身败名裂。
      黑暗中,鲛人嘴角露出绝美笑意,他可以通过其他人来达到最终目的,并非宴酒不可,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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