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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3 宿命相遇

      征战归来时,风尘仆仆的军队受到了帝都百姓的热情迎接,他们伸展双臂高呼着空桑万岁,密密麻麻地跪在通往禁城的主路上,军队所经之路,便有百姓默契地高呼“天贶殿下万岁!空桑万岁!”
      人群中有老有少,头发花白的老人,牙牙学语尚未长大的孩子,有男有女,有独身一人,有一家之口,然而无一例外,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尊敬和感激,以及期望,即使他们失守了青族领地,即使他们惨败而归。
      在一直失败的战争中,偶然得到了一次胜利,仿佛犹如上天馈赠,一点点的星光之火最终闪耀成沉重的希望。
      那一刻,她忽然懂得了少年时读书看到的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时她只觉得少年心性热血澎湃,什么都不懂,却一腔孤勇向前拼搏,然而现在她忽然有些懂了,懂得后却是更加沉重的责任。
      禁城门前,承光帝携一众大臣等候,衰老的帝王身边站着年幼的皇太子,两侧分别是帝师以及六部之王。这样的阵仗,在梦华王朝从未出现过,代表最为至高无上的褒奖。
      承光帝在朝臣面前大肆赞扬了他们一番,升官进爵,赏赐无数,军心溃散之际,承光帝此举的目的昭然若揭。
      老朽的帝王问跪倒在地的孩子想要什么,刚刚晋升的年轻将领低声道,“疆土已失,我只有罪,而无功。”
      帝王微微笑了笑,看着底下倾巢而出迎接的百姓,看到他们眼里希望的眼神,看到了动荡不安之下空桑未来可期的繁华盛景,他何尝愿意做一个亡国之君呢?而且还是延绵几千年的王朝最后覆灭的帝王,他死后都会被空桑百姓代代唾骂,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决心去整顿这个腐朽的王朝,内忧外患,层层交织,踏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啊。
      然而他的孩子是不同的,她是上天赐给他的孩子,是空桑的希望,他相信她会让空桑继续繁华昌盛下去,即便他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

      “天贶,来。”帝王抬手召她,枯瘦而又苍白,她穿着戎装盔甲,稍微一动便叮叮作响,走近后她发现距离上次与眼前的父亲相见,这次帝王明显苍老了许多,他的身体佝偻了些许,宴酒走近竟到了他的眉眼处。
      “你想要什么”他极力压抑身体的不适,依旧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宽大的帝服之下,身躯也跟着颤了颤,她伸手扶住他手臂,暗处将真气输入他体内,帝王看着她笑了笑,顺势将她的手拉下,阻止了她的举动。
      宴酒面无表情看着他,帝王的眼睛浑浊不清,看不清他眼睛的深处有什么,他再度开口重复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大庭广众之下,群臣皆在,如此境况下开口,帝王明目张胆为她铺路,她伸出手指向跪着的年轻将领,带着冷漠的表情,“天贶想求西京少将做真太子岚伴读。”
      不止西京诧然不已,六部之王皆是惊异之色,他们的眼神在真岚和她的身上逡巡良久,心中各存着不同心思。这位殿下在前线冲锋陷阵三月有余,付诸生死,取得了空桑与冰族对战中罕见的胜利,竟为了那个血统不纯的皇太子所求?
      帝王看了眼身侧垂头安静着的少年皇太子,转头问年轻将领,“西京,你可有异议?”
      西京低着头,只能看到面前空桑最为尊贵的帝王衣角,他是武将,帝王心思他猜不透也不敢猜测,他只要守住军人的本职即可。
      “臣领命。”
      年轻将领余光中看了一眼站得直挺的少年殿下,冷漠的少女露出意料之中的笑意,西京忽然记得第一次在军营见到空桑帝储,摒退闲人之后,少女淡淡问他一句,“西京将军师从剑圣门下?”他恭顺回复,少女又问,“可有同门?”
      西京实话实说道,“家师门下只有我一人,另一师傅门下是否有同门师弟,属下不知。”
      少女沉寂片刻,声音明显低沉下来,“近年来尊渊剑圣可曾联系过你?”
      “每几月家师便会寄信与臣报与平安。”将领的话让宴酒想要以师妹身份拜托西京做真岚伴读的话一一咽回喉中。
      西京离开后,宴酒突然放声大笑,不能自已。
      想必那时,她是想拜托他这件事的,只是不知为何不再提及,而现在,她用另一种方式,使得一切尘埃落定。

      宴酒回到伽蓝白塔之上,身后的大司命紧随其后,一一向其汇报近期帝都的事项,都是些繁琐小事,大司命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认真,也可以说较真。听到最后,她只安排大司命通知白之一族的暗探继续盯着青王。
      “真岚近日如何?”说起这个,大司命胡子便抖了抖,宴酒瞥见淡淡一笑,“他又做了何事惹老师不悦了?”
      大司命努力平复心中郁结,尽量使得自己心绪平静下来,“皇太子殿下每日学业任务皆完成甚好,除了礼仪方面有些不拘小节,其余无碍。”
      “除了完成每日学业任务,他可有再主动请教过您其他事宜?”宴酒笑意消失,眉目紧皱,大司命被这般一问,这才恍然大悟,当即俯首跪地,“臣失责。”
      “明着他是顺从了,暗地里还是十分抗拒,老师,把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帝王,您的路还远着呢。”宴酒扶他起身,“西京来了之后,看看真岚能否有些改变。”
      她沿着走廊过道进入沐浴处,侍女备好衣物,知她不喜人近身伺候,纷纷退下,她脱下沉重盔甲于榻上,没入温泉池中,征战数月,又连日奔波,温热的水包裹着年轻苍白的身躯,那么温暖,那么安静,只觉得强撑的身体再也无法忍受疲累,意识逐渐昏昏沉沉。
      再次清醒过来是因肩上冰冷而剧烈的刺痛,她反应迅速将那人拽入池中,掐着那人脖颈最为脆弱处,慢慢扣紧手指,眼底黑潮暗涌。
      她的肩上被那人锋利的指甲戳出四个血洞,鲜血小溪般流入水中,散为绯红一片,绯色之中晕散黑色和奇异的深蓝色交缠。
      那是他和她的长发。
      “你再做这般无聊之事,我便杀了你!”直到看到那人憋得面色通红,她才放手,任他跌落池水中。池水温热,四个出血的伤口一阵火辣辣的疼,她用手掬水冲洗伤口,而后赤身走出浴池,披上衣服,肩膀处的白衣很快被鲜血染透。
      “宴酒殿下真是厉害,竟然在我这卑贱的鲛人面前赤身裸体,也不怕我出去乱说,那这未来空桑之主的位置可要换人了。”鲛人绝世容颜自水中缓缓露出,姿容雌雄莫辩,然而神色和声音皆是讥讽无比,“你不可能杀我,否则不会让我一个鲛人入伽蓝白塔。”

      他慢慢摸着池边圆润的石头自水中走出,跌跌撞撞的走到她的身旁,身后是身上湿透的衣服滴滴答答流下的水,鲛人空洞妖异的碧绿色眼珠子茫然看着她所在的方向。
      “你的眼睛能看到什么呢?”宴酒转头看着他,那双眼睛与她对视着,那般漂亮迷人的眼睛,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听得那话,他忽然放声大笑,神色癫狂,右手闪电般伸出准确的捏住她冒血的伤口,继而加重力道,温热的血流出,他瞬间感觉到无比兴奋。
      “我能感觉到。”他一扫之前的阴郁,显得那张迷惑众生的面容都昳丽无比,她受伤流血他比谁都要高兴,她战死他怕是要当场拍手叫好。
      即便她从星海云庭的牢笼里救他出来。
      她是他最痛恨的空桑人,还是未来的空桑之主。
      而他,是鲛人,亦是海皇。
      “苏摩,仇恨可以使你变得强大,那样也会让你除了仇恨一无所有。你可以不原谅,可以一直恨空桑,但复仇的前提是自由和强大,而这两样,鲛人一样也没有。我将你接回伽蓝白塔,尽我所能护你,教你我所学一切,但愿未来的你成为鲛人复国的希望,带领他们重回碧落海。”那也是一个无人知晓名字的鲛人毕生所愿,那个鲛人为了情报不被发现,将情报吃进肚里,却被残忍酷厉的空桑贵族生生剖开身体,五脏六腑皆成碎块。
      星海云庭的湄娘也是复国军,然而她不敢暴露不敢招惹那位空桑贵族,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惨虐致死。宴酒来时已经晚了,绿的断尸散落在房间的周围,浓重扑鼻的血腥味郁结其中,她抱着鲛人美丽的头颅,轻轻唤她名字。
      房间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整理鲛人的尸体,将她残破的器官一一放回躯体内,直到她看到鲛人胃部被掏出的纸屑,上面已经看不出任何文字,只有扭曲残缺的图形,那个空桑贵族肯定没有看出来,然而她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是剑圣门下的九问剑谱,是她亲自交予鲛人的。
      不是为了保护复国军的秘密。
      而是,而是,为了她,为了她的身份不被发现,为了不连累她。
      她原本只想为这个鲛人收敛尸身,然鲛人待她一片赤诚,于是,她在星海云庭,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叶城城主,为她报了仇,因而招致了后面祸端。
      她将尸体交予湄娘,鲛人死后都是要回归大海的,化成天上的云和雨,再度回归大海的怀抱。
      “她死前,可有遗言?”临走时,她问道。
      少年殿下想过千百种鲛人的话,她肯定希望海国复国,鲛人重获自由,她肯定希望她能够帮助鲛人摆脱苦海。
      湄娘告诉她,鲛人最后用潜音说。
      “告诉殿下,绿不能在身边照顾她了,望殿下一生安乐。”
      宴酒闭上眼睛,忽然不能言语。
      无处话凄凉。

      “宴酒殿下真是心怀天下。”苏摩冷笑一声,将她从那人记忆的深渊中拉起。肩上痛感渐消,多疑诡谲的鲛人掐着她伤口的手却是放下了。
      宴酒知晓他心中依旧不是很相信她,几千年的空海之间的仇恨,并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
      “希望在我们这一代,空海之间的仇恨,可以开始慢慢化解。”
      “除非空桑也灭国,否则你便没有资格跟我说这话!”妖异俊美的鲛人嘴角挂笑,冷酷又恶毒的回她。
      那人低低笑了声,浑不在意他的态度,神情极其认真,“很快了。”
      苏摩挑了挑眉,顿时了然,心中突现大快人心的喜悦,“未来的空桑之主,神谕所言的天赐之子,竟然也无法阻挡冰族的强攻?”
      “我只能尽力阻止一颗苹果腐烂的慢些。”她不是神,改变不了云荒该有的命格,“冰族取胜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让鲛人趁早离开,不要妄想和冰族结盟联手覆灭空桑,你们的下场只会比空桑更惨,没有人会比冰族的那位智者更痛恨鲛人。”宴酒转过头对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另一鲛人女子说道,“碧,把我的话转告给湄娘,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们。”
      “绿的一丝情分,不足以让我一次次容忍你们那些愚蠢的把戏!”

      梦华王朝6990年龙朔23年,承光帝为皇太子殿下于白之一族中选取太子妃,订好日子,大司命于神庙之中,在各部之王以及群臣注视之下,取出神谕。
      白之一族,白璎,为空桑太子妃。
      青王脸色阴沉,然后神谕在上,他也不敢再有异议,他是想要胞妹之女成为太子妃,白麟与皇太子年岁相差几岁事小,但大司命神谕却公然指出,白璎是千年前白薇皇后转世,空桑信奉神力,白璎成为太子妃已然无法更改。
      承光帝当即颁布诏书,送来空桑王册,白璎郡主也将在年满十五岁之时进入伽蓝白塔,接受女官和大司命的教导修行,期间不允许有任何男人碰触和接近,一直到十八岁大婚。
      彼时,皇太子殿下率少将西京以及其他白族将领在外征战,青族领地失陷,作为最后一片六王领地,他们已经不能再退,空桑幸存百姓皆涌入叶城以及帝都,迎来前所未有的拥堵混乱,抢劫、偷窃、饥困、愤恨使得原本平静的繁华顿时兵荒马乱。
      原本叶城和帝都人口不过十万,而现在已经增长了十倍,全部无家可归无处归置,暴乱迭起。真岚在外征战,而宴酒作为监国,这些事情全部由她负责,令她更为烦躁的是,六部之中竟无一人敢于承担此事。
      承光帝身体越发不如从前,自从全权交予她处理国事后,再也不曾上朝,她的母亲白莲皇后日日照顾着衰弱的帝王,生死时刻倒显得夫妻情深。
      所有重压积累到她的身上,如此危机时刻,除白王之外的五部之王甚至在朝堂之上争论起她的婚配之事,完全不在意若得不到空桑佑护的外民暴乱,群起攻入禁城,又该如何。
      除了大司命,没有人注意到坐在高位的帝储平静冷漠的表情逐渐杀气四溢,反应过来时五部之王已经被无形的力量压到在地,他们被迫跪倒在冰冷的地上,背部脖颈处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在身,迫使他们无法直起身躯,只能匍匐着仰望高位上冷眼望着他们的王者。
      高高在上睥睨着他们这群浸染朝堂权杖许久的各部之王,却仿佛在看地上搬弄是非的蝼蚁般,表情冷血又嘲弄。

      “从六部之中各抽取相应兵力,分派一名负责人分区域负责叶城和帝都的外民管理,不管你们派谁,或者自己上,五部封地已失,我交代的事情若是没有办好,你们这个王的头衔也别空挂着遭人恶心!”较之几年前成长不少的王者望着底下战战兢兢的臣子,再度开口,一字一顿提醒着各怀心思的五王,“你们若是有异议可以提出来,现在若是不说,以后便永远不必说了。”
      底下没有人敢说话。
      身上的重压未解,帝储的术法已经完全凌驾于五王之上,在无上的王权和绝对力量的碾压之下,无人再敢抗议。
      片刻沉寂之后,五部之王恭敬而顺从的领命,高位上的王者微微抬手,唤他们起身,那一刻压着他们无法起身的威压仿佛凭空消失,他们勉力站起,不敢抬头看顶上手段狠戾的空桑之主,余光中却意外看到帝储犹如神祗无波无澜的脸上露出和蔼而仁慈的笑意。
      那种神施舍众生的笑意,出现在这个年幼的帝王身上,无比怪异却又无比融洽。
      “将外民分部族各自安置在叶城和帝都的远郊,各部负责人清点记录外民人数,建立扶民营据点,每个据点派遣各部军队管辖整治。务必事先将因果利害告知外民,据点内人人遵守空桑律法条令,一旦有触犯国法者,按律处置。若有暴乱,铁血镇压!”
      “具体该如何去实施,你们五部私下协商统一,我要看到帝都和叶城依旧平静繁华,顺便看看你们能否担得起六部之王的称谓。”
      “红鸢,蓝夏,紫吴,你们三个负责帝都流民。红鸢,赤之一族仅存兵力最少,人员不够之时,你可以调动我的护卫军。”
      “现叶城城主依旧是青之一族,青王和黑王便负责叶城流民。”
      少女被钉在冰冷的王座上,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自始至终冷静自持,游刃有余操纵外城数以千计的生命。

      直到朝臣退下,王座上的少女脸色苍白,一手按着眉心,一手抵着下颌,仿佛累极了,闭目休憩。
      大司命站在下侧,须发皆白,依旧站直身子默默守护着少年殿下,许久之后,王座上的少女轻轻出声,“真该让真岚呆在伽蓝处理这些琐事,这才是皇太子应该做的。”
      “殿下是因刚才五王提到婚配而心生烦躁吧。”空桑帝储天贶殿下年满十九,尚无婚配,比其小四岁的皇太子殿下都已经定好太子妃,只待年满成婚。
      况且,帝储的婚配,势必是要从六部之中挑选的,白族已无与天贶殿下年岁相匹配的人选,那么就只剩下其余五部,况且承光帝未曾言明空桑大统由谁继承。因而,五部这才数次提及天贶殿下婚配,以便斟酌。
      宴酒缓缓睁开眼睛,望向殿门之外徐徐行之的五王,淡淡笑道,“我是皇太子一党表现的这般明显,他们依旧无法相信我无心帝位?”
      “毕竟没有人相信有人会对至高无上的权力毫不心动。”大司命缓缓答道。
      “都快亡国了,五部的封地都没了,他们还在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勾心斗角。”宴酒轻轻叹气,“走吧,老师。”
      “不过殿下确实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大司命跟在少女身后,终于忍不住唠叨起来。
      “有国才有家。”她道。
      “殿下又在搪塞臣了。”大司命感觉自己仿佛打在一团棉花上,心中颇为无奈。
      “太子妃最近如何?”她问。
      “殿下,不要转移话题。”大司命严肃道。
      “老师,以后就用这种态度教导真岚。”空桑帝储一本正经道。
      “殿下!”大司命气得胡子都颤抖。

      苏摩过来时便看到身着白衣的少女扶着白玉栏杆,眺望远方,她应是刚刚沐浴完,头发披散着,黑色发尖仍有小水珠滴下,风干后留下白色痕迹。
      应是察觉有人到来,她侧过头瞥了一眼,看清是他便从栏杆处走过来,从茶壶中倒了两杯水,一杯置于他面前。
      他坐下,空洞的碧绿色眼睛直视着她,看到她冷淡散漫的脸,看到她幽暗漆黑的眼睛,甚至能看到她举着杯子喝水时苍白的手上青色的血管。
      重见光明,他心里有几分高兴,便有加倍的憎恨。
      他受了她的恩惠,简直比死还要恶心。
      因而这几日,他没少对她冷嘲热讽,极致恶毒和刁难。
      甚至,他感觉到她对他异常的容忍,越发肆无忌惮讥讽她,连一向沉默的碧都开口提醒他。
      少年脸色越发阴冷,冰冷苍白的手指捏住偶人的躯体,内心杀意骤起,眼前的少女甚至未抬头看他一眼,淡然喝茶。
      电光火石之间,他迅速出手,刚才捏着偶人时便已经结好印,偶人脸色狰狞阴毒,直直地扑向她,傀儡师空洞的眼睛像是淬了毒的刀子般,憎恨和杀意无处安放。
      少女仿佛早已料到他会突然攻击,轻轻挥手,毫不费力将偶人扔到墙上,顺便切断了苏摩和偶人之间的透明的引线。术法的反噬立即投射在傀儡师身上,五脏六腑尤如猛然遭受重击一般,忍不住陡然剧烈咳嗽起来。
      一边咳嗽,傀儡师的口中便吐出冰冷的鲜血,术法反噬太过厉害,他用尽全身气力才得以支撑不被疼晕过去。即便如此,鲛人的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她的脸。
      有暗红色的血沾到她瘦削的手上,凉的她忍不住皱眉。
      鲛人的血冷的像是刚从冰山上削断的冰刃寒彻入骨,然而眼前人的性子却倨傲张扬的尤如雪里暗火。
      她凑近鲛人身侧,伸手按着他的胸膛,中间位置鲛人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轻轻按住,手心下莹白之光聚集成团,片刻后便感到那颗心脏逐渐安静下来,随之傀儡师也不再吐血。

      “刚开了心目,便着急去学了这般阴毒的禁术来对付我,不知你是太小瞧我了呢,还是太高看自己了。”她拿起苏摩面前的茶杯凑到嘴边,漠然的陈述着事实。
      听出她的话没有嘲讽之意,苏摩难得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沉默地擦了擦嘴角的血,看到她拿着应该给自己的茶杯,又转眼看到她杯子里的水已经没了,忽然像是明白过来什么,长臂一挥,将她手中的茶杯打碎在地。
      少女也不恼,笑意淡淡,“不错啊,苏摩。”宴酒提起茶壶倒入自己杯内,然而喉咙中汹涌翻滚的血腥之气却仿佛在此刻压抑不住,她弓腰趴下将强憋住的血污尽数吐了出来。
      嘴角蜿蜒血迹,她捏着袖口擦干沾染的污血,继而将方才续在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做这些事情时候,苏摩面无表情盯着她,少女自始至终没有半分情绪。
      鲛人刚才并未伤到她,也正因为如此,他便须承受术法失败所带来的反噬,越是高深的术法,反噬越是厉害。偏生他学的是禁术,反噬中伤害最大,又没有足够强大的功力去对抗,鲛人又极为隐忍,硬是受着反噬之痛一声不吭,她不得不将苏摩所受反噬转移到自己身上。
      可惜,她拿错了杯子,他与她一起生活三年之久,知晓她最不喜用他人之物,这才被鲛人发现端倪。
      “别再学那些损身折命的阴毒术法,只怕你还没学会,便会被反噬而死。藏书堂里有无数高深精进术法,足够你学上几年。”感觉到胸腔中疼痛渐消,她才哑着嗓子开口,傀儡师专心玩弄着手中的偶人,拆骨断臂又重新安装,彷佛极为有趣般来回数次。
      宴酒一动不动看着傀儡师的把戏,直到他玩得无趣后才开口,“回吧,我要休息。”
      傀儡师看着那人被血染红的嘴唇,暗红的颜色很是刺眼,鲛人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冷笑道,“宴酒,不管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是空桑帝储的事实。你化解不了空桑和鲛人之间顽固的仇恨,那是你一生都体会不到的痛苦!已经八千年了,当了你们这群空桑人八千年的奴隶,活得犹如畜牲般,开膛破肚,没有尊严自由,甚至绝大部分鲛人一生未曾见到碧落海,永困牢笼。受着你们空桑人的恩惠,更是让我觉得无比恶心!”黑衣的傀儡师眉间戾气深重,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努力压抑住心中那股疯狂的冲动,然而他看到那人散漫怠懒的伪装之色,看到那人黑发披肩凭栏远眺的孤独,看到那人白衣上浓墨重彩的斑斑血迹,忽然便有些痛恨自己能看到了。

      回到自己住处,碧已在门前等候着他。
      苏摩冷着脸接过她手中纸条,看过后鲛人的脸色比刚才还要冰冷,讥笑开口,“湄姨真是好手段呢。”
      鲛人侧头望着即将消失的太阳,橘红残影染透最后半边天空,白塔之上甚至眼见较之更为震撼,如此壮丽而悲凉。
      但凡那个人在白塔,每日太阳西沉之时,无人敢去打扰她。那时她会窝在栏杆下的木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一个人不言不语,看着满天极致艳色归于黑暗。
      那刻的安静,深深抚慰着少年殿下满身的荒芜之感。
      偶尔有人会忽然闯进少女心中的花园,看到少女世界里的孤岛,荒原,天空,迷雾,枯树,乌鸦,腐根,顽石,那个世界沉重而压抑,触目可及皆是灰蒙蒙的一片,无端的心中只有绝望。
      没有声音,寂静而孤独。
      少女在里面黯然伫立,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是——不开心。
      苏摩像是窥探到少女心中最深处的秘密般,当时便控制不住大笑起来,“空桑至高无上的宴酒殿下,空桑未来的帝王,竟然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没有心的人!宴酒殿下,是什么东西竟然让你心甘情愿困死王位上了呢?”傀儡师低声喃喃,“明明你心中什么都没有,你不在乎空桑,不在乎你的父母,亦没有相交挚友,没有仇恨,更没有想要为之守护的东西,为何还要尽心竭力保卫空桑?为什么呢?”
      “明明可以全身而退,偏生要惹一身麻烦,空桑内忧外患不够你操心,还妄想插手海国之事,你只有一人,承得了那么多重责吗?空桑若亡国,你身为帝储,必身先士卒,明知道属于你的结局,为何还这般无谓?”鲛人俊美无俦的脸色有些恍惚,“你到底在想什么?。”
      少女站在荒原中冲他一笑,通透干净的黑色眼睛中无波无澜。

      宴酒闭门不出修养了几日,才将反噬之伤完全清理干净,她这几年受过几次重伤,皆因没有养好伤便继续征战,身体留下了病根,因而伤势恢复极慢。
      她在书房看着五部呈上来的外民整顿措施,表面上一片风平浪静,只怕后续会有许多意想不到之事。书上并未提到六部余民涌入叶城和伽蓝城,空桑叶城和伽蓝攻破之际,只余下十万民众一起沉睡于镜湖之下,然而现实却有近百万人,她有想过或许因为自己无意间做的某些事情,导致原本的发展轨迹也随之改变。
      不知在城破之际,这百万人中又有多少能够活下去?
      想到这里,她很轻很轻的叹了一口气,旁边正在练字的鲛人写下最后一笔,才开口问她,“你在忧虑,为什么?”
      宴酒顿了一下,反问道,“你认为我在想什么?”
      苏摩知晓她并非不告知他,实际上这三年与她相处,他并未要求遵守什么礼数,涉及空桑国事他也浑不在意质问她,而她会指引着他的思路,略加点拨,引导他抵达真相。她的一举一动,更像是在培养他成为一名合格的王者。
      “帝都涌入的那些外民的生存?”鲛人说罢,又露出标志性的冷笑表情,“只怕那百万人每日所耗抵得上出征的军队好几日口粮了。”
      “是啊,战争会持续很长时间,最后粮草断绝,这些人会率先暴乱。”少女双手撑在栏杆上,两只手食指无意识地敲着栏杆,发出规律的咚咚声。
      苏摩放下纸笔走过去,与她并排站在白塔上,两人皆穿黑衣,周身也具是冷肃萧然之意,没有人说话,只有敲击声以及高处独有的风声。
      敲击声停止时,苏摩知晓她要说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位少年殿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却有不少熟知她的行为方式。
      “你觉得,冰族那位智者,是什么来头?”她向虚空伸出手,又瞬间握成拳,“短短几年,他便能带领西海上的流民覆了五族之地,空桑虽早就堕落了,七千年大大小小的暴乱起义都没能动摇空桑国本,为何只有他能使空桑分崩离析呢?”
      “苏摩,我要杀了他。”水镜之中清晰的照出年轻殿下说出这句话时冷酷的神情,黑暗之中有人发出傑傑的古怪笑声。

      直到外间的侍女进来禀告,她瞬间恢复到散漫冷淡的样子,踱着步子懒散地走回书桌。
      太子妃觐见。
      白璎几日前入伽蓝白塔,由空桑品阶最高的女官以及大司命亲自教导,宴酒记得上一次见白璎,应该是好几年前白王带着她觐见的那一次,转眼她便已经到了可以大婚的年岁。
      她瞥了眼一侧安然练字的苏摩,他在纸上写着他的名字,字迹同他本人一般,透着股桀骜不驯的劲儿。
      “在另一片大陆的神话传说中,苏摩乃是酒神和月神,受世人膜拜。”鲛人碧绿色的眼珠子空洞的看着她,似是不解她忽然兴起的话,宴酒支着下颌露出微弱的笑意,余光中看到女官带着白衣安静的女子进来,像是陡然想到了什么,微微凑近了他,轻轻低语最后一句话。
      “受世人膜拜,是因为神,最会蛊惑人心,尤其是长得好看的。”苏摩还未来得及发作,少女已经远离他,正襟危坐在书桌前,正经得仿佛宗教惠及众生的神使。
      她在上面看着底下对她行礼的女子,白衣女子一直低着头,安静的仿佛一尊陶瓷娃娃,毫无生气。除了行礼时白璎开口说了一句话,其他时候都是女官在向她汇报近日种种,宴酒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偶尔回应几声,直到苏摩猛然一甩纸笔,发出巨大响声。
      “吵死了!”他沉着脸,大步流星走出书房。刚有响动时,白璎便被惊着下意识抬头,然后看到了一张隽美如妖般的脸,比她平生所见之人人还要惊艳万分,直到鲛人离去,她回过神来,当即撞见上位坐着的少年殿下似笑非笑的冷艳神情,彷佛她在其面前宛如透明,她大惊,顿时低下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拘谨之态,后背却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空桑的天贶殿下,亦有不输鲛人之美的神颜之称,若是刚才鲛人是尤如魔物蛊惑人心的美,那么天贶殿下便是上神般冷心冷骨的美。
      如同命定轨迹般,身份卑贱的鲛人和空桑太子妃尤如宿命般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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