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 悬空》叶朝闻

53、普罗米修斯（三）

　　文森把仓鼠们移到桌上，放了一把瓜子到修的手边，然后趴在桌沿看戏。

　　圆滚滚的毛球们跑向修，在他眼皮底下咔吧咔吧咔吧，温热柔软的皮毛不时蹭到肌肤，有一只毛球站到了他手上，支起身子看他。

　　他捧起仓鼠，学着文森放上些瓜子，看着小家伙嚼嚼嚼。

　　安静了好一会，修问：“那本书你看完了吗？”

　　“嗯，真假且先不提，里面对时代风貌的描述却是半点不错。”文森伸了个懒腰，“艾伯特，帮我把日记和书拿来。”

　　“我只是个古地球时代历史爱好者，意见算不得什么，之后我开放授权，让艾伯特到洛佩兹家的数据库比对资料，仍无法从描述中找出错误。”

　　修接过文森递来的日记和书。

　　“里面有相当多的东方谚语，有些曾经听安其罗说起过，已经发送给他了，不过目前还没有回复。”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们一致否定了内容的真实性，与其相信利维坦先生是历史的亲历者，还不如让他们相信这书是自名为利维坦的某台智脑闲时所作。

　　如果真有所谓的亚述文明，身为联盟顶层家族嫡系的他们没有理由毫不知情，毕竟他们家族千年传承下来的数据库可是连上一个帝制纪元某位皇帝有多少情妇、生了多少私生子、戴了多少顶绿帽都能推断出来，没有道理对早些时候的古地球时代一无所知。

　　所有流传下来的证据都表明，古地球时代的结束来自于东方人的内部倾轧，强极而亡，最终酿成太阳系毁灭的惨剧，这些常识，早已铭刻于他们的基因中。

　　修大致看了一遍：“你很喜欢这个故事。”

　　“也可以这么说，其实我喜欢的是古代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一样的人物。”

　　“嗯？”

　　“他高举着微弱却永不熄灭的一点火苗，降临被神明所遗弃的人间，于死寂之地点燃一片熊熊烈火，照亮了黑夜，驱散了野兽，融化了寒冰，点燃蒙昧灵魂中蕴藏的一丝希望，引导人类走向晨曦。”文森沉浸于想象之中，张开双手向天，拥抱他脑中的宇宙万物。

　　此刻的他兴奋到有点上头，那份激烈的情绪甚至感染到了修，让修停下翻阅，目不转睛的看向他。

　　说到这里，文森的手重重的垂下：“神畏惧人类灵魂深处的那一丝希望，于是给普罗米修斯强加了重罪，他被冰冷的铁链束缚在悬崖上，凌冽的风刃无法撕裂他伟岸的灵魂，阴寒的暴雨无法浇灭他眼中的烈火，长久的饥渴无法压低他高昂的头颅，连嵌入胸口折磨他的金刚石都仿佛是一枚闪耀着光芒的勋章。”

　　文森捂住自己的胸口，身影与想象中的普罗米修斯重合。

　　“神……再度被刺痛了，他派出秃鹫啄食他的肝脏，企图磨灭他炽热的情感，但他失败了。那该死的情感永远都在即将消失前再度死灰复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最后，连神都输给了他。”

　　修的瞳孔放大，屏息凝神，想要将此刻的文森的模样刻印在记忆之中。

　　咚咚咚。

　　那是修的心跳声。

　　上一秒还化身为普罗米修斯的文森，下一秒又跌落回凡尘，他回过头望向失神的修：“呀，这就愣住啦？”对于修的异常情绪，他先入为主的带入为刺激带来的肾上腺素升高。

　　文森凑到修跟前晃悠，美滋滋的说：“看来感染力不错，嘿，以后不做将军了，当个偶像或者邪教头子大把捞钱去。”

　　修回过神，如果文森是邪教头子，那现在的他已经被蛊惑了。

　　文森继续他的自言自语：“算了，要是当了邪教头子肯定会被安其罗抓，然后天天被茉伊拉追着念叨。”

　　修扶额：“知道你为什么推崇和平之子了。”

　　这时两位小朋友不知为何争执了起来，路易斯似是想要说什么，被艾伯特捂住嘴拖到一旁，无声的用属于智脑的语言交流。

　　“吵什么呢？”文森插到小朋友中间，一手搭在一位的肩上。

　　“啊？”艾伯特吓得一蹦，“没什么没什么……”

　　路易斯很自然的装哑巴，反正他一向话不多。

　　最终文森还是不知道两位小朋友聊了什么。

　　比起文森的欢快，远在中央星系的安其罗灵魂如堕入深渊。

　　在壁炉中燃烧着的木柴发出哔啵的响声，将客厅的一角笼罩在温暖的橘红色暖光中。

　　这温暖与安其罗无关，手中模拟出的书籍投影本没有丝毫重量，却沉重到让他的手臂不住颤抖。

　　他刚刚提前溜出了宴会，留伯特独自应酬，仅仅是因为他收到了一份来自文森的文件，一本不是很长的小说。

　　安其罗却希望这本书再长一点，哪怕再长一点也好，只要能再给他多透露一丝细节。

　　他当然希望这只是巧合杜撰出的消遣小说，但理智告诉他，这很可能就是真相，剥离重重粉饰的真相，令人恐惧的真相。

　　没过多久，伯特回来了。

　　“脸色不好，又不舒服？”伯特挂好衣帽，坐到安其罗身边，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却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给你看一样东西。”书的投影出现在伯特眼前，安其罗低下头，将脸埋入掌心，轻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伯特……”

　　“嗯，我在。”伯特拿出毛毯，把安其罗整个人包起，抱在怀里。

　　在伯特的记忆中，最后一次看见这样无助的安其罗还是三十年前，安抚好安其罗后，他快速翻阅着，越看越心惊胆战。

　　安其罗见他半天没有动静，抬起头一看，正撞进伯特那双瞳孔紧缩的眼睛。

　　“你等一下。”伯特转过头，想要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声音却是哑的。

　　安其罗在向他求助，身为这匹孤狼的引导者，他不能倒，如果连他也倒下了，他们就彻底完蛋了。

　　安其罗的冰凉的手被伯特捧起，紧紧握住，手背传来的热度让他不再发抖。

　　伯特苦笑道：“从前我不赞同你激进的手段，笑你被假想敌撵得抱头鼠窜，没想到你的狂言竟歪打正着。

　　那请预言家预测一下，我们这一辈能见证到与亚述文明的战争吗？”

　　安其罗的语气冰冷：“你忘了海茵里希？”

　　苏利文家的海茵里希，他们二人的至交，茉伊拉的未婚夫，多洛雷斯的嫡亲兄长，于二十五年前在西伯利亚普罗米修斯星巡视时无故失踪，至今没有下落。

　　那是震惊联盟上下的事件，也是因为这件事，让安其罗借势把西北角包装成落后混乱的灰色地带，将其隐隐的划出联盟统治外。

　　“不能忘，不敢忘。”伯特闭上眼睛。

　　“我濒死时，茉伊拉突然意外的发现救命的方法，在培养液里呆了十年没有动静的文小森恰好在这个时间苏醒……是不是太巧了？”

　　“你想说，这是被人设计好的，我们不过是照着剧本演出的提线木偶，够了！”

　　一句够了，是伯特能对安其罗说出最重的话。

　　安其罗一愣，随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伯特拥住他，像两只皑皑白雪之中相互取暖的野兽。

　　“计划该加快了，从西北角开始，掌握整个联盟。”

　　枪口对内。

　　成功，他们是联盟的英雄。

　　失败，他们是联盟的罪人。

　　这时，文森的消息发了过来：“亲爱的兄长大人，书看了吗？写的不错吧，当时可把您亲爱的弟弟吓了一跳。”

　　安其罗叹息：“这件事，暂时烂在我们两个人心里。”

　　“嗯，至少等他们能独当一面。”伯特附和，又接着刚才未完的话，“我陪你一起。”

　　安其罗不去看伯特，而是看向窗外：“正好巡视的最后一站是西伯利亚，我要做引爆西北角的导火索。”

　　伯特皱眉，立刻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安琪！”

　　“我有分寸。”安其罗怕伯特反对，接着到，“是我们两个一起行动，放心吧。”

　　伯特表情放松下来，因为他知道，安其罗再怎么狂，也不会拿他的性命冒险，见安其罗没精神，他说：“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去下一站巡视。”

　　一个月后，西伯利亚。

　　局势变得更加紧张，保险起见，兵力向普罗米修斯星集中，甚至有几个小队与非法武装发生小规模摩擦。

　　文森带着安东尼奥和筛选过的部下调任到普罗米修斯附近的小行星上。

　　对于助手的选择，文森曾犹豫过，身为副官的安东尼奥无疑是最合适的，可惜身兼巡视组的工作，是文森接触督查院的一块跳板，而先锋队的洛克武力有余，默契不足，作为他的代理者也资历不够。

　　经过一夜长谈，最终是安东尼奥说服了犹豫中的文森。

　　安东尼奥放开了军校时对自己的束缚，成长为文森最初印象中的模样，从影子变成了空气，没有太多存在感，却无法离开他的存在。

　　他一回到文森身边，就立马带动了周围人的工作效率，比身为智脑的艾伯特还管用，让艾伯特产生即将失业的危机感。

　　安东尼奥的能力表现在文森身上，最明显的是文森这厮的闲暇时间骤然增多，有时间和亲爱的小小姐聊天，优哉游哉的在花园里喝他的贵族式下午茶——一喝就是一下午。

　　文森用手抻着脑袋看向办公中的安东尼奥，声音懒洋洋的：“你是不是瞒报了年龄，其实是个吸血鬼狼人之类的活了千百年的老妖怪？不然怎么这样厉害？”

　　“哦呀，少爷您真聪明。”安东尼奥抬起头，模仿文森想象中吸血鬼的语调，“蛰伏在您身边，就是为了等待最好的时机让您成为在下的血食。”

　　“啊，救命。”文森躺回他的椅子。

　　安东尼奥转变行事风格，倒让一直希望他不要掩藏自己能力的文森有些不适应，虽然这样的安东尼奥比影子更加真实，却时常莫名的让文森有种照镜子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又听他低声说到：“吸血鬼，说，你把我亲爱的副官藏到哪里去了？”

　　“他呀……”安东尼奥似是在回忆他的味道，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这里哦。”

　　见文森还想闲扯下去，安东尼奥拿起手中的文件，在他面前晃了晃：“既然您休息够了，那请继续工作，还有十几份通知报告没有处理完。”

　　文森装死，把红茶杯递到他眼前，“没有方糖了。”

　　“是在下让艾伯特拿走的，您平时的摄入量过多。”

　　文森伸出两根手指：“就两颗。”

　　“吃糖过多的小朋友会变笨哦。”

　　两根手指变成了一根：“一颗也行。”

　　方糖变成了一块牛奶糖，文森含着糖叹了口气：“唉，早知道我带洛克来了，真不可爱。”

　　安东尼奥接通了内线通讯，嗯嗯了一阵，然后向文森汇报道：“一连在巡视中捕获到一个逃生舱，疑似为之前交火中逃逸的武装分子。”

　　话音未落，刚才还没正行的歪在靠椅上的文森跳了起来，迅速整理好领带，扣上帽子：“走，叫上艾伯特，我们去看看。”

　　一脸兴奋的样子仿佛是要参观什么珍稀品种的动物。

　　“您要亲自去？”安东尼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嗯？”文森停住，回过头看他。

　　“特殊时期，总是会不可避免的用上某些特殊手段，在下怕会污了您的眼。”

　　“去，我的眼睛可没那么脆弱。”文森肯定到。

　　转过头的文森没有看见神色渐渐变得愉快的安东尼奥，抑或是即使看见了，安东尼奥也会让文森忘记自己的怀疑，就像他刚刚醒来那一阵做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