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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眼见盖聂面色沉郁,天明在他一旁看着,不免心有戚戚,又想着卫庄伤病皆因自己,更是难以自恃,当即定了心神,朝盖聂道:“师父,我和你同去吧,也好照顾师叔。”
      “你呀。”盖聂听他言语,骤然回神,直想拒绝,但瞧着面前这孩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光景,能有此心,实属不易。且临行前,扶苏同他说起有抬举天明的意思,虽不像外界传的出将入相那么邪乎,至少也是执掌监察的国正监,更不欲给他难堪。思虑片刻,抬手按着天明肩膀道:“如今,你还年轻,正待宏图大展,不必太记挂我和你师叔。何况,颍川地非边陲,黔首亦老实肯干,许多年来不曾有悖逆之举,我们去了,就算颐养天年。”
      又想起先前卫庄所写那书,便打开手边另一只漆匣,哄了他道,“这是你师叔半生心血,如今外去颍川,诸事繁杂,未必能有机会再专心卷册。你若有心,就把这剩下半卷写完吧,也不枉你与他师徒一场。”
      “好。”天明满目虔诚将这沉甸甸的竹简捧在手中,只看了第一列,便红了眼圈。
      他一早跟着卫庄学习鬼谷的谋算,常看见对方案头摆着个盒子,却没当着诸人的面打开过,挨了几年实在忍不住了,那一天傍晚,待授课结束,两个姊妹都拜别回宫,他才不死心地朝卫庄问:“师叔,这是什么呀?”心想着卫庄一向宠他,如此小事儿哪儿能不说,未曾想卫庄听了,眼都不抬,仍专注在自己面前的一只机关蛇上,听他问得多了,才答上半句,只说“与你无关。”
      这可就伤人了。
      天明身为嬴政的十七子,自小被宠惯了,都是旁人逢迎他,却无吃闭门羹的道理。因着卫庄不理,这便撅起嘴,非要去瞧瞧卫庄那匣子里是什么。手一伸,就让卫庄狠狠拍了。卫庄那时武功已失,按理说没多大力气,可惜天明细皮嫩肉,一下子那手就红了一片,当即嚎哭起来,声音震天,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半天没落下一滴泪来。卫庄嫌他没出息,由着他闹腾,自己还在看着手里的东西。那是新送来的机关,乃是与墨家并称的公输家做的,他研究了两天都没找出拆解之法,因而日思夜想,盖聂尚且被他赶出屋去,何况天明呢?若非赶上今日授课,他当有更多时间细看。
      天明见他当真不理自己,嗓子嚎哑了,也就罢了。夺了他正待端起的银盘,将内里的清水一饮而尽,喝完了,还挑衅时的瞧着卫庄。
      卫庄这会儿亦不动怒,却是起身拿了木匣子往外走,天明看了,朝他没好气儿道:“不就一个破盒子吗,至于当宝贝似的吗?”
      卫庄的脚步骤然停留。
      天明吓了一跳,直往后缩,却看卫庄转过身来,面色平静。他居高临下朝着当时不比三块豆腐高的少年一字一顿道:“十七公子是不是忘了先前的规矩?”
      “规——规矩?”天明一怔,脑子里迷迷瞪瞪晃过许多画面,可哪儿有什么规矩,宫里那些人见了他大气不敢喘,公族里的人也不敢造次,要非得说的话——
      天明灵光一闪,母亲丽姬夫人是跟他说了的。
      “你哥哥姐姐跟着盖先生学纵横之学,虽没有行过正式的拜师礼,可名分定了。如今你大了,也跟着他学点好。尤其他师弟,卫庄不仅是罪囚,还是鬼谷这许多年来最有天赋的一个,跟着他们,不怕学不到本事。不过,你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盖先生宽厚,那卫庄可不好相与,你要是想他好好做你师父,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就是装,也得给我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样子来,你看看你芄兰姐姐,什么时候不是规行矩步?”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卫庄被圈在那么一个小宅子里,每天能看见的除了盖大叔就没什么人了,要是连教的徒弟都是装摸做样的君子淑女的,那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儿?
      “就你明白!”丽姬嗔怪地看着他,无奈笑道,“怎么跟你妹妹一个样儿。”
      “那说明我同妹妹是亲生的骨肉。”说着,天明还朝小花园看了一眼,他的妹妹女箩此时就站在寺人的肩头,跟胡亥比着踮起脚尖往树上够李子。按以往的经验来看,她一会儿准会掉下来,然后再爬上去,周而复始。丽姬初时还心疼她,后来看她太皮,也就作罢,由着她跟胡亥一起折腾,只要不伤筋动骨便好。往后,星魂做了宗祝,每日祈祷之余能给丽姬看会儿孩子,女箩和胡亥因此也缠上他,整日笑着闹着。
      因而,当被卫庄一本正经责问规矩的时候,天明便不干了,心说:不愿意搭理芄兰的人是谁啊,觉得扶苏子不类父的又是谁啊?明明瞧着那比猴子都难伺候的胡亥比谁都顺眼,还嘱咐星魂那个整天不拿正眼看人的混蛋好好照顾他,怎么好意思这会儿又跟盖聂似的说什么规矩?
      卫庄看他不服,这会儿终于沉下气来,或许自己也觉得是过于严厉了,便坐回去,将盒子起开一点小缝儿,天明赶紧凑上去巴望,卫庄又赶紧合上了。
      “十七公子,你看了盒子以后,有什么说法?”
      “说法?”天明哪儿懂这个,只觉得我想看的东西,你给我看就是了,又怕卫庄因此小瞧他,便大了胆子回道,“除了出这间宅子,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一提出门,卫庄的脸色可就变了,也不管刚才多宝贝那盒子,现下只当那是个贱物,扬手就往墙上甩过去。只听“啪”地一声,那木盒子撞在墙上,中间裂了一道缝儿,有些漆片儿掉下来,把原本绘的游乐图彻底破坏了。
      天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他对那盒子里的东西更感兴趣,瞧着盒子落地,里面的竹简也掉了出来,赶快去拿,可真捧到手里一看,又傻眼了。
      这——这都什么啊?一列下来,就没几个认识的。他哆哆嗦嗦地又去看卫庄,心道:师叔原来是为我好,怕我看了自惭形秽,这才不给我看的。又赶紧将那木匣掸了掸,把木简放进去,恭恭敬敬给卫庄放回案上。
      “你走吧。”卫庄颓然坐回去,将那被天明抢走的银盘里重新注满水,端起来,喝了小小一口,“别将今天的事儿跟别人说起,哪怕你师父。”
      “我不会的。”天明匆忙地表着忠心,“我不跟任何人说!”他看卫庄侧身倚在墙边,神色也颓唐,那一颗心不知怎么就开始疼,更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身体也不受控制,便听一声急促的“天明”,他才瞧见自己已经将卫庄死死搂进怀中了。
      “你干什么——”卫庄不显挣扎,只将一只手扶住天明的肩头,“我又没怀疑你。”
      “早晚有一天——”天明闷声道,“我会让你从这儿走出去的。”他闭上眼,默默在心里念上一句:大叔做不到的,我来做。
      不想这么多年了,还是盖聂先把卫庄从那笼子里给带出去了。
      天明苦笑一声,低头看着已经被点了睡穴的师叔,即便此时,他还是皱着眉头。
      你在担忧什么呢?
      天明在心里轻轻地问。
      他想给这人抚平额头,每天每天,想得都要发疯了。
      那天,芄兰甩了他一耳光,指着他的面门怒斥道:“什么大限将至,早做打算!君父一向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呕了血?又怎么就要大限将至了?端木太医令号称‘医仙’,她手里的莫非不是救命的银针而是烧火棍吗?”
      然而,珍贵汤药像流水似的灌下去,卧榻之上的人依旧没有半点起色,因着太子之位空悬,所以监国摄政之人始终未能择拣出来。诸位大臣有的已经站队,每日行走于各公子府上,以备来日;有的却尚在观望,每日闭门谢客,生怕让人看出什么。
      不过,天明知道,嬴政属意胡亥,若不是这场病来势汹汹,他就要在诏令上盖玺了,就像当年一样。
      那一年,是嬴政继位的第二十三个年头。他卧病在床,干冷的空气里已经弥漫起了血的气息。诸公子、公主惊恐地看着卜史月神所占卜出的天意,胡亥更是站立不稳,几乎跪在地上祈求:“天意难测,卜史怎么就窥探天机,说是‘亡秦者胡’了?莫非我一个大秦的十八世子,要处心积虑毁掉君父及祖辈们拼死搏回的江山么?”
      李斯亦在一旁帮腔:“胡者,北方匈奴也。此等胡虏一向对中原虎视眈眈,臣请君上发兵,北击匈奴,以保我大秦江山永固,子孙可递万世。”
      当时,李斯已是丞相,与冯去疾并列国君左右,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与掌管王室车马的中车府里赵高一样,他早已倒戈了幼子胡亥。
      而榻上之人咳嗽两声,寝宫内重新安静下来。将近二十三年的为君之路毁损了始皇帝嬴政的健康,让他在将近半百的时候缠绵病榻,而起因,只是一场小病。天明瞥向卧榻,纱帘之后,隐约伸起两根指头,指头并在一处,轻轻一挥。由此,蒙恬率军北上,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自此不敢南下而牧马。
      经此一吓,胡亥仿佛得了癔症,每日闭锁门窗,将自己裹在被里,卫庄心疼这幼徒,时常托盖聂前去问候,天明也受他请托,却一次都没去,在他眼中,卫庄实在是个不长记性的人,一年半年不到,便忘了这小子差点将他害死的事了吗?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迁怒了。当时,卫庄生了一场小病,因而误了给几人的课。扶苏念着师徒之道,为他侍疾,甚至缺席了家中长子的百岁宴。此事本该悄然进行,胡亥却将此事当玩笑似的说与了嬴政听,还盛赞扶苏的君子之风,日后为君亦是尧舜。嬴政听了当时未显,事后却勃然大怒,只碍着卫庄救过天明的事,不能直接夺了他性命,遂拿着君臣之礼作签子,责令盖聂处置他。
      卫庄由此拖着病体在柴房住了几月,端木蓉想去瞧瞧,又恐再生事端,只好托了旧友雪女,靠着她给做的人皮面具,易容过去匆匆瞧了两眼,开了两副不痛不痒的方子。
      待惩处够了,卫庄方搬回了卧室,与盖聂同榻而眠,可惜每到阴雨天气,关节就时常作痛。
      天明瞧着病好的胡亥为他揉捏关节,便默默在一边看着,又看四姐棠梨给他研墨,颇显淑女之风,更是憋闷得开门出去。
      可门外更热,与胡亥情好日密的星魂就站在门边。天明厌恶那股仿佛故意释放的天乾味道,远远走开,到了河边,才发现自己的脸早已扭曲不堪。
      嬴政的崩殂是举国大哀的事,但或许对卫庄来说不是,当他去找扶苏,待与对方商量如何赦免这个男人的时候,扶苏已经下了诏令,准许盖聂外放,且给了卫庄一个自由身。
      他终是慢了一步。
      “师母。”天明轻轻一唤,像是隔断了最后那点儿念想。他松开抱着卫庄的那双手,将人重新托到盖聂怀中,“大叔,你好好照顾他。如果有什么——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我听说师母在韩国时候有个手下名叫白凤,能够操控百鸟,我府上有专门的饲养禽兽的人,若是有鸟儿传信,一定能尽快收到。”
      “嗯。”盖聂应了一声,仍是沉浸在对卫庄的愧疚里,眼见准备天明下车,自己也放下卫庄,给他盖好,与天明一道。
      “日后,好好保重。”盖聂看着他,淡淡笑了。这孩子,二十出头,还未娶妻,也没个人管束,不知道没了自己和卫庄,将来会成什么样。
      但愿一切顺利吧。
      他又嘱咐两句,天明一一应承,到最后,盖聂都觉得自己絮叨,这便相别,上了马车。
      天明遥遥看着马车远走,禁不住呜咽起来,他双膝一软,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朝那马车远去的方向拜着,一下,又一下……
      而他身后,渐渐传来了新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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