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顾*三

45、第45章

　　四十五、

　　入夜。
　　战争暂且告一段落。

　　胯下战马因长时间的奔跑而放慢了速度，高欢看了一眼身旁的侯景，发现他的战袍已经被血浸得湿透。当下心中一凛，望着侯景的目光有些犹疑：
　　“…………侯景，你为何要如此拼命？”

　　侯景喘息着，慢慢垂下手，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战场：
　　“因为…………我侯景的忠心只给您一个人。”

　　“…………”
　　“侯景自知长相丑陋、天资愚钝，承蒙丞相不弃，委我重任…………今日一败，侯景难辞其咎，还请丞相发落！”

　　翻身下马，侯景重新望向高欢。
　　不远处燃起了火把。眼见得营帐近在眼前了。
　　高欢咬咬牙，翻身上马奔回军营，却是没有回答。
　　侯景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只得叹息一声，飞身上马紧追而去。

　　他没有输。
　　高欢想着，这一战还没有结束。
　　他有二十万军马，他不会输。他还要收拾残军，再行决战。他还要生擒宇文泰，至少也要得到那颗人头！

　　裹了布帛的火把在帐子边燃得通明，然而偌大的军营却是寂静得骇人。

　　“————斛律金！！华原！！！”
　　高欢心一沉，大吼留守军营的几名将领的姓名。
　　久久。
　　魁梧豪迈的鲜卑男子与一个文官模样的清秀青年匆忙赶来，那青年未及开口，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

　　高欢看着那个高壮的男人，双眉紧锁：
　　“…………斛律将军。”
　　“属下在。”
　　“营里的人呢？!”
　　犹豫许久，斛律金还是决定将实话讲出来：
　　“华原巡视各营，照簿点名，无人答应。看样子几乎都已经…………逃走了。”

　　“…………”
　　高欢的眉皱得愈紧。
　　长相偏清秀的文官模样男子瞥了一眼斛律金，急急跪下：
　　“下官已经查过诸营将士，然众已散尽，各营皆空！”
　　“…………”
　　高欢仍旧没有回答。
　　斛律金看了一眼垂首跪于地上的张华原，暗自咬牙，双膝跪地：
　　“众心已经离散，还请丞相速还河东为是！”

　　退归河东？！
　　退了就是败了，输给泰…………教他情何以堪？！他，怎能认输！
　　高欢的手背因过度的用力浮上了青筋：
　　“我、不、走！！”

　　眼看着高欢露出从未有过的倔犟，斛律金叹口气，示意华原牵马过来。指着那马一字一句的撂下狠话：
　　“大人，今日，您必须走！待回到洛阳，您哪怕要末将的人头抵罪，末将亦会双手奉上！”

　　“…………”
　　高欢无言，斛斯椿连催数遍方才飞身上马，斛律金见他仍据鞍不动，便用鞭猛击其马背，那马受惊，才向东驰去。
　　侯景眼见着斛律金跟着高欢策马远去，无奈的苦笑一声，便去整顿残余军士了。

　　河滨。
　　人声马沸。
　　高欢料知有追兵到来，明知不可为，却只得匆忙急渡。许多将士情急逃生，跃入河中，尽随水漂去。

　　宇文泰竟将他逼至此等境地，已是出乎他的意料。而今，追兵已至，大势已去…………他高欢的命，却握在宇文泰的手里了。

　　他高欢自认一世枭雄，却要死在这里？
　　不甘心！

　　远远的，一个黑影立于河畔，黑发黑袍，一身傲人风骨。
　　高欢咬牙，右手按上腰间大夏龙雀的刀柄。
　　宇文泰。

　　河滨。
　　血腥气仍然浓得要命，不知明年生出的芦苇，会不会变成红色？
　　泰没有带上护和蔡佑，独自策马立于河畔。泛黄的河水仿如惊马般嘶吼着滚滚东去，高欢近在眼前，眼中却是燃着熊熊的火。

　　看着他，泰笑了。
　　一身血污的高欢，依旧一身红衣，骄傲一如当年擦肩而过。
　　黑袍黑甲的泰，依旧散乱长发，笑容温和，一如当年，然而那双眼睛中的笑意，却好似蒙了一层冰般透着冷意。

　　泰只是那样静静的看着高欢，一字一句，声音轻柔的说：
　　“欠你的，黑濑一并还了。”

　　“…………”
　　高欢无语，泰旋即弯弓搭箭，一支鸣镝箭破空而去，直直插入高欢脚前一寸的河岸湿土。

　　“————再见了。”

　　高欢愣住，被斛律金硬生生拉上小船。待到他再回头看河畔时，那一片兵荒马乱，哪里还找得到泰的影子。

　　垂下头，高欢觉得胸口一阵抽痛，却分不清是战败的悲愤，抑或是那双黯蓝眸子里透出的决绝。
　　欠他的，一并还了。

　　一并还了，他们之间，除了兵戎相见…………还剩下什么？

　　翻身下马，泰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这样就结束了…………
　　高欢，败在他的骄傲和自信。若对手换成宇文泰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领军，战局都会不同。
　　可惜。在战场上，没有“如果”。

　　经小关、沙苑这两役，高欢已经不会对自己再掉以轻心。下一战，必定是真刀真枪的硬仗，若是再想取巧，就只能亡国了。
　　毕竟在战术上用小小伎俩获得胜利，亦无法改变战略上的绝对劣势。高欢动辄即可召集几十万的军队，而自己放眼全境，军马亦不到五万，尚且要防备背后的突厥和柔然的彪悍骑兵。
　　怎能相比。

　　即使知道高欢这一去，一年后必定又是一场血战。现在下令，仍来得及。
　　可是，心底里却有种莫名的冲动，使他生生咽下即将出口的那句话。

　　就当是欠他的情债，一并还了。

　　远远望着河的对岸，泰叹息一声，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道：
　　“————导。你来了。”

　　宇文导勒住马缰，停在泰的左侧，许久，才犹豫的开口：
　　“…………为什么，不追他？”

　　“…………”
　　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脸去，墨蓝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妖异。

　　“经此役，高欢胆破，逐之可获。”
　　导直直的盯着泰，生怕错过他的一丝表情。
　　泰的眼中掠过一丝落寞，看着导的眼睛，淡淡的微笑了。

　　泰说：你知道么？洛生哥的眼睛，和你一样，是漂亮的琥珀色。

　　“那…………高欢呢？”
　　导愣住，不知泰的用意为何。
　　泰看着导年轻刚毅的脸庞，喉间逸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算了。”他微笑：“明日拣选战俘，收其辎重兵甲，是回去的时候了。”

　　此役，斩六千余级，临阵降者二万余人。
　　加上乘着大胜的锐气追击破了胆的敌军，追至河西，前后虏其卒已逾七万。
　　七万。这个数字，是西魏全境军队的两倍。

　　只一日，高欢军溃败。

　　光阴易过，倏忽经年。

　　谢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