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弦》鹿紫

2、封采女

　　赵锦瑟小心翼翼趴在盛开着红色梅花的梅树上，克制住自己凌乱的呼吸，梅枝上的雪被体温融化隔着一层衣服，渗透了一片。

　　脚底下的树枝早前被雪压了几天，已有断裂之势，摇摇晃晃，前方一群人的脚步声踩在雪上，吱呀吱呀遮住了梅树欲断裂的声音。

　　啪—————

　　终于梅枝还是撑不住断开，赵锦瑟一个不妨从树上跌落下去，所幸梅树不高，身下也垫着一层厚厚的雪。

　　“什么人！”

　　赵锦瑟无事，却也不敢抬头，手里的东西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浅青色绣缠枝梨花纹的毛领斗篷盖住，她顺势爬起来跪在地上，大红色的梅花纷纷扬扬落了满身。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李泽缓步踏着雪朝这里走过来。

　　一群人过来将她团团围住，赵锦瑟伏在地上，趁着这群人手中明亮的灯笼，她看见不远处有一双绣着龙纹的玄色锦靴正朝这边走来。

　　“奴婢奉小主的命令，来梅园里取雪煮茶，无意间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恕罪。”她额头触着冰冷的白雪，听见自己清灵的声音带着颤抖响起，从小到大，装作害怕这种戏，她最拿手。

　　“大胆！怀中抱着什么，拿出来！”

　　大太监常有德不客气的发话，身旁的一干人等也微微侧了侧身，不经意的从各个方向挡住了女子通往后方来人的方向，侍卫们的手指已经按在了腰侧的长刀上，蓄势待发。

　　赵锦瑟微微支起身，露出一半侧脸，僵硬着一双手将怀中盛着积雪的窄口大肚瓷白花瓶从浅青色的披风斗篷中取出来，放在自己正前方的雪地上。

　　灯笼昏黄的灯光印照着浅青色绣梨花纹的斗篷，乌黑的长发自脖颈处垂到地上，露出雪白的脖颈，白皙的侧脸一闪而逝。

　　是惊鸿一瞥。

　　赵锦瑟将瓶子奉上前，又迅速的低下头去，仿佛那一瞬间的惊艳是错觉一般。

　　诸位太监侍卫们身后团团护住的人已经走了过来，看着她略有些眼熟的身形伏在雪上，眸色深了深却并未开口，常有德想了想，先前那样怒斥的语气收了收：“你是哪个宫的宫人？”

　　“奴婢是文淑阁赵选侍赵小主身边的宫女，小主要用冬日晒过月光的雪水煮茶喝，于是吩咐奴婢来梅园采雪。”

　　赵锦瑟的双手还放在身上的雪地上，被冻得通红，显然已经采了不短时间的雪了。

　　“文淑阁，南阁那个？”

　　“是。”赵锦瑟回答，一道威严的带着磁性的年轻男子声音响起。

　　“抬起头来。”赵锦瑟听了这话，身体有些颤抖的抬起头。

　　臻首娥眉，宛如白玉生光。

　　饶是后宫佳丽三千人，如此美人却也不多见，可惜美人胆子太小，始终不敢抬眼。

　　李泽上前两步掐住了她的下巴，鸦羽般浓黑的睫毛低垂着，上面似乎还闪烁着几点晶莹的雪光，一颗红痣坠在眼尾，似落非落。

　　“抬眼。”不容置疑的语气。

　　赵锦瑟睫毛扇了扇，抬起眼睛，目若秋水盈盈却带着十分的惊慌，驱散了那楚楚可怜的姿态，像一只被丢入人群惊慌失措的猫儿。

　　李泽没忍住，掐在她下巴上的拇指摩挲了一下，肤如凝脂：“文淑阁？朕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赵锦瑟咽了咽口水，“奴婢是赵选侍院子里的粗使丫鬟，怎配撞见天颜。”

　　李泽递了个眼神给常有德，常有德向后一挥手，两个小内侍悄无声息的往文淑阁的方向去了。

　　“回承乾殿。”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去了，一大帮侍卫太监跟了上去，一个大太监走到她跟前，面带笑容十分和蔼，轻言细语的说：“姑娘今日鸿运当头了，跟咱家走吧。”

　　“去……去哪？”

　　大太监身后几个小太监发笑：“姑娘是个傻的不成，快跟咱家走吧。”说罢，几人簇拥着她站起来，领着她也往承乾殿的方向去了。

　　承乾殿，飞檐斗拱，雕栏玉砌，汉白玉的台阶从下延伸到上，气势恢宏浩大。太监领着她便往承乾殿中的一处偏殿进去了，走到门口，太监止步，几个年长的嬷嬷宫女低着头又簇拥着将她迎了进去。整个过程不闻一丝杂音，就连脚步声都消散在了这夜里。赵锦瑟不由自主的放缓了呼吸。

　　井然有序的宫女们上来便脱了她的衣服，屋子里有一股浓浓的香味，不知是浴池里花瓣的缘故还是熏了太多香的缘故，熏得赵锦瑟昏昏沉沉的，任由她们折腾。

　　沐浴，梳洗，打扮，晕晕乎乎的被穿上了一身玫红色的宫装薄裙，腰肢细软，妩媚生艳，踏着温暖的地龙被送入了承乾殿的后殿。

　　殿门一关，九层明黄色金线绣麒麟纹的纱幔被金帐勾缓缓拉开，踩着地下温暖的藏青色滚银边羊毛厚毯，赵锦瑟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殿内的宫人都不出声在墙边隐匿着身影，身穿一件玄色勾银丝凌云纹寝袍的李泽坐在一张沉香木的小榻看捧着一本书。

　　耳边回想着方才侍候她的姑姑说的话，赵锦瑟步履轻盈的靠近李泽，屈膝行礼：“皇上。”

　　“起来吧。”

　　“是。”

　　她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李泽仍旧是捧着一本书，昏黄的烛火在殿中将赵锦瑟曼妙的身影投在墙上。

　　李泽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过来，坐下。”

　　她走过去乖巧的坐在李泽旁边的椅子上，看她的样子李泽忍不住逗逗她：“胆子怎地这么小？”

　　“奴婢只是有些怕，”赵锦瑟清灵的声音响起又犹豫了一下，“回皇上的话，在梅园的时候从树上跌落下来，砸了小主的差事，又冲撞了皇上，奴婢觉得自己闯了大祸，所以害怕极了。”

　　“现在回话这副模样倒是大胆极了，怎么现在便不怕了？”

　　“陛下天威隆重，奴婢卑贱之躯，现在也是有些怕的，不过方才给我梳洗的姑姑已经交代过我了。”赵锦瑟低头羞怯一笑。

　　李泽笑笑：“今年几岁了？”

　　“奴婢还有两个月便满十五岁了。”

　　“哦，还未及笄啊，十五及笄才能入宫选秀，怪不得你家选秀的是你姐姐。”

　　赵锦瑟惊讶，秀丽修长的眉也随之扬了扬：“皇上知道，赵选侍是奴婢的嫡姐？”

　　“朕想知道的东西，就没人能瞒着。”

　　方才派出去的小太监来回过话，眼前的女子是选侍赵锦绣的庶妹赵锦瑟，一月前小选进宫做了宫女，被送到她姐姐的文淑阁，性子懦弱，被赵选侍以貌丑防止冲撞贵人的名义打发了拘在后院里做粗使宫女，大晚上又被叫去梅园爬梅树集雪水煮茶。

　　这么说撞见他去梅园还真是个巧合。

　　“天下都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神通广大，这么点小事，难怪皇上这么快就知道了。”赵锦瑟笑着看向李泽，明眸善睐，美人黑白分明的眼里闪烁烛火的光。

　　“小东西，方才在梅园时可不见你胆子这么大。”

　　“奴婢……奴婢……”赵锦瑟词穷，低下头去绞着绯红色的衣襟。

　　修长的脖颈下，两条锁骨形成了美好的弧度，腰若执素不禁盈盈一握，点了唇脂的朱唇，一袭玫红色的衣裙更显得人肤白似玉。

　　李泽喉结动了动，伸手抚上了赵锦瑟滑嫩白皙的脸庞，赵锦瑟怯怯的顺势依偎过去，李泽将她抱起来就往宽阔的龙床上走去，“天晚了，安置吧。”

　　急雨骤然，催下一树落花，娇莺轻啼，芙蓉泣露。

　　赵锦瑟不似正经选秀选上来的大家闺秀，温婉矜持，即使疼了也勉强忍住。她仗着年纪不大，没学过正儿八经的妃嫔规矩，疼了就揽住李泽的脖子，娇滴滴的轻哼出来，听得寝殿内伺候的宫人即便看不见也面红耳赤。

　　叫了两次水后，赵锦瑟软着腰肢躺在李泽臂弯里，眼角一抹红晕，还残留着斑驳的泪水：“皇上…”

　　李泽拇指刮刮她的眼角，显然满意极了：“梨花一枝春带雨。”

　　赵锦瑟脸蹭了蹭他的手：“奴可不敢与那杨贵妃相比。”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你倒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奴恰巧读过。”

　　“你喜欢读书？”李泽将她揽到怀中，伸手抚着她柔顺的鬓发。

　　“也不算是喜欢，奴的父亲是通州知州，奴虽是庶女，识文断字总要会的。”

　　李泽想起她那个嫡姐，赵选侍，没什么大的印象，似乎宠幸过两三次，瞧着很是普通的样子，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

　　“皇上……”赵锦瑟大着胆子瞧着他，美目里带着小心翼翼，“奴好累啊～”

　　一声奴，娇啼婉转，只喊得人心尖都发颤，李泽忍不住笑出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夜色安详，两人入睡，赵锦瑟隐匿在黑暗中的眼睛悄然睁开，目光幽深，少了方才的娇憨与怯懦，她扫了一眼旁边睡着的人，随后重新阖眸。

　　我的好嫡姐啊，多谢你把我送到皇上身边。

　　第二日卯时末，李泽起来上朝，赵锦瑟乖乖的坐起来替他更衣，睡眼惺忪，鬓发后垂披在肩上。小脸有几分憔悴却还是认真的替他扣着衣襟的扣子，李泽伸手掐了掐她的脸，做了一个月的粗使丫鬟，皮肤却依旧娇嫩。粉面桃腮，身姿娇软，想到昨夜的事，李泽瞳色微沉。

　　美好贤淑曰媛。

　　“常有德。”

　　“在。”

　　“晋宫人赵氏为……八品采女，封号媛，迁入文仪阁。”

　　赵锦瑟整理衣襟的动作忽然愣住：“皇，皇上……”

　　常有德笑道：“媛小主莫不是高兴坏了，快谢恩哪。”

　　赵锦瑟回过神来，收敛了惊吓，便要行礼：“嫔妾谢皇上恩，皇上万福金安。”

　　“媛儿，朕让你入住文仪阁可好。”李泽握住她莹白纤细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

　　“皇上的安排自然是极好的，多谢皇上。”

　　李泽拍拍她的头，便出了殿门上朝去了。

　　随后一个掌事姑姑走过来，脸上堆上得体的笑：“恭喜小主，贺喜小主，小主请随奴婢来梳洗。”

　　这宫里的人做事果然极为妥帖，赵锦瑟刚梳洗整理后出了殿门，送她去文仪阁的软底小轿便已经备上了。

　　旁边的姑姑扶着赵锦瑟上了软轿：“多谢姑姑。”

　　“奴婢不敢当。”这皇帝身边的人，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人精，即使赵锦瑟只是一个小小的采女，也没有任何礼节上的懈怠，让人丝毫挑不出错。

　　“劳烦姑姑，能不能往文淑阁走一趟？”

　　那宫女笑：“小主可是要回文淑阁去取您的东西？”

　　“嗯，劳烦姑姑了，里面有些进宫前母亲赠我的物件。”

　　“是。”

　　于是这顶小轿便停在了文淑阁的门口，赵锦瑟踌躇了一下，宫人心道她肯定是怕赵选侍为难她，于是主动开口说：“奴婢陪着小主进去吧。”

　　“嗯，多谢姑姑了。”赵锦瑟露出感激的神色。

　　一个花瓶被狠狠砸在地上。

　　“什么！那个贱人！那个贱人居然勾引了皇上！”

　　赵锦绣摔打着屋内的东西：“我早知道！我从小就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东西！当初就该找个理由将她送去慎刑司！一辈子出不来！贱人！贱人！”

　　昨晚赵锦瑟被她派去了梅园采集雪水，谁知她竟然一去不复返，还以为是她那模样得罪了哪个贵人，被拉去打板子了，没想到天一亮，消息传过来，赵锦瑟竟然已经被封了媛采女。

　　“媛！皇上竟然还给她赐了封号！凭什么！这个低贱的庶女凭什么！”

　　“小主！赵锦瑟回来了！”如意急急忙忙进来通报。

　　“回来了？回来了！好啊！我倒要看看这个小蹄子还敢回来！”赵锦绣急匆匆冲出门，见赵锦瑟一身水碧色的双飞燕袄裙，头上插着几只精致的发簪，正是一身宫嫔的打扮，娇娇弱弱的站在那里。

　　赵锦绣想也不想伸手便想一巴掌打过去，未至一半便被赵锦瑟身旁的女官拦了下来，赵锦绣气急败坏：“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本小主！”

　　女官眉头一皱，笑也冷了下来：“奴婢承乾殿女官沁容。”

　　宰相门前七品官，赵锦绣听到是承乾殿皇帝身边的宫人，被吓了一跳，手才缩了回来，半天不敢吱声。

　　只能眼睁睁看着赵锦瑟在自己面前晃悠，娇笑着去房里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笑盈盈的唤自己姐姐以后，出了文淑阁，坐上小轿去了文仪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