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弦》鹿紫

1、赵锦瑟

　　元靖四年，冬月初九，李朝后宫。

　　冬日的大雪来得格外猛烈，纷纷扬扬的席卷了整个京城，朱红墙琉璃瓦，短短一个夜晚就被一层白茫茫给覆盖住了。

　　“喂！你！还站这干嘛，快去把廊下的雪扫了。”

　　宫女如意不客气的吩咐正在院子里提水的赵锦瑟。

　　此时正是卯时末，天色灰蒙蒙的，飘着鹅毛一样的大雪，赵锦瑟穿着一身宫女的浅青色袄子，几乎要整个人都要融入这天色里，她费力将一桶水从院外提进来，头上肩上都落了一层面絮似的雪花。

　　呼吸出来的雾气消散在这寒冷的天里，赵锦瑟的手冻得通红，一个不慎，粗布缎底的鞋子往前一滑，整桶水便打翻在了地上，人也顺着木桶的方向摔了下去。

　　如意站在飞角的檐下隔着飘飞的大雪怒斥：“你这笨手笨脚的蠢货！”

　　赵锦瑟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衣服上沾了好大一片泥污，身上的碎雪还没来得及拍打拍打，就朝着如意的方向讨好的笑了笑，衬着白雪反射的微弱晨光，露出一张怯懦的布满了红色斑点的脸。

　　如意脸上露出嫌恶之色：“还不收拾收拾滚去后院里干活！吓坏了小主你可担得起！”

　　听到这话，赵锦瑟瑟缩着伸出手，难过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道：“是……是…如意姑娘。”

　　提着手里的木桶，赵锦瑟小心翼翼的踩着脚底下的雪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另一个宫女吉祥和如意一起住，她们都嫌弃赵锦瑟这脸上可怕的斑点，唯恐会传染给自己。

　　“吱呀——”

　　赵锦瑟走了进来反手将陈旧的木门关上，顺手把门栓栓了起来。这间房间十分潮湿，她们都不愿意住所以最后就分给了赵锦瑟。

　　她走到自己床前，指尖摩挲向腰间，慢悠悠的解开自己的腰带，将沾了污泥的衣裙随手扔在旁边无人的炕上。脸上也沾了不少的积雪和水渍，赵锦瑟小心翼翼的用烟罗色的手绢沾了点什么擦拭着脸颊。

　　从自己半旧的沉青色粗布枕头底下摸出一面铜镜来，照了照，迎着兰草镂花粗木窗户里照进来的微光可以看到，镜子里的人褪去红色斑点后柳眉如山，粉黛含青，美目里噙着一汪清水，唇红齿白，粉面桃腮，怎么瞧着都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绝代佳人。

　　她半蹲下身，伸手从床底里摸着什么，片刻后拿出来一个小小的暗褐色圆型盒子，上有有一个搭扣，赵锦瑟将搭扣一掰便从中间打开，这是一个小小的胭脂盒。从中间分成两阁格，一边说是胭脂，却又与胭脂的颜色不同，那是戏班子里的戏子用上上妆的东西，轻易擦洗不掉。而另一边则是真真正正的红色胭脂。

　　赵锦瑟拿起一只细小的烫金色软头毛笔，在盒子里的一个木格中点了点，便往白皙的脸上仔细描画着红色的斑点。

　　她眼睛扫过床头的床脚下压着的一个药包，里面的药包里装着可以使人长时间嗅了以后脸生红斑的药物。她从小就随着姨娘学习药理，所以第一天住进这里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东西。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既然姐姐要她这样，那不如就遂了姐姐的心愿好了。赵锦瑟的嫡亲姐姐，赵锦绣，同时也是方才如意嘴里面说着的小主。

　　趁着外面尚早，赵锦瑟身影在外头晃悠了几下便到了墙角处。暗红色的墙角处长着一颗高大的桃树，枝叶早已落了干净，如今被大雪压得弯下枝来。若是站在文淑阁东阁楼的窗户边上，便可以一眼便看到这棵树。

　　文淑阁里住着两位小主，一位是赵锦瑟的姐姐赵锦绣，另一位则是颇为受宠的宸才人。昨夜，皇帝就歇在宸才人住，文淑阁的东面，赵锦绣住在文淑阁的南面，两处地方仅一墙之隔。

　　赵锦瑟小心翼翼站在墙角，身子隐匿在树影之中，掩末在淡青色的天光里。朱墙的那面飞檐斗拱的阁楼里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与他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妃嫔，朱墙的这面灰暗的角落下是身份卑微，绳床瓦灶，节衣缩食的小小奴婢。

　　这天下的人就是这样，有人乘着先辈的荫封一出生便是人上人，有人带着上代的罪孽，一出生便是人下人。大雪仍在继续下着，纷纷扬扬落了桃树上，也洒了赵锦瑟满头，冰冰凉凉落在她的脸上，冰冷了她的脸颊也冰冷了她的心。

　　这天底下的人，谁还没有个步月登云的胸怀呢。姐姐呀，你可不要怪妹妹我，我可不想一辈子听你们的话安安分分的当一个卑微的庶女，最后被父亲送出去笼络达官贵人。

　　她想起了那些早早及笄的庶出姐姐们，被送给那些比父亲年纪还大的老爷们，出嫁时只有一顶藕粉色的小轿摇摇晃晃，被后院磋磨死时只能换来草席一卷，乱葬岗一扔，家里父亲的一句，不争气的东西。

　　她的指甲紧紧掐住自己的手掌，月牙泛白，眼中一片深沉漆黑，就算是要做妾，她也要做能够踩在所有人头顶上的妾。

　　………

　　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一片苍茫的天上露出了一团并不明显的光晕，赵锦瑟拿着一把扫帚正在院子里扫着雪，几个小太监聚集在另一边窃窃私语：“知道吗，皇上今儿又翻了隔壁那位的牌子，咱们院里这位可气坏了。”

　　“嗐，谁不知道，咱们这位自从进宫以来，受皇上临幸过的次数，恐怕还不超过这个……”一个小太监伸出一个巴掌来。

　　“啪——”

　　一个巴掌顺势打在那小太监的脸上。

　　“混账东西！主子的是非也是你们可以妄议的！”如意一巴掌打了过去，几个小太监连连求饶。

　　赵锦瑟见眼前这一片雪扫得差不多啊，便拎着扫帚去了另一处，免得被如意见了又变着法子的折腾她。

　　第二日，早辰时初。天色尚雾蒙蒙的，迎着天光站在文淑阁的楼阁上，可看到由这里往南面去的大片宫殿，层楼叠榭，雕梁画栋，朱红色的高墙上堆积着白雪，在这天色里闪着光，照得屋内似乎更亮了一些。

　　李泽站在朱红色的雕团云蝠纹的窗户边往外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文淑阁南阁处，一棵桃树伸着吱呀从南阁伸到东阁处，大雪压在枝上，桃枝被压得坠了下去。

　　从高墙后走出来一道淡青色的身影，隐隐绰绰的看不清模样，赵锦瑟站在朱红色的墙下，身旁是堆满了柳絮般大雪的桃树，身上穿着一件浅青色绣缠枝梨花纹的毛领斗篷，素手伸向桃枝，摇晃了几下，大雪细细密密的落下，掩住了半片青色，晕染了仍旧暗沉的天色，被压弯的桃枝又弹了回去。

　　如此好几次，那桃树终于重新直起了腰，光秃秃的枝干伸展着，将女子的身影全部遮挡住，只余半抹青色像是融化在了天色里，片刻后消失不见。

　　李泽目光闪了闪，直往那里看着。内侍们捧着洗漱的物件进来，见他站在窗边出神的模样，也不敢打扰，只弓着腰手里捧着楠木的托盘，规规矩矩站着。

　　宸才人从托盘中取过来一件明黄色挑金线绣双龙戏珠的外裳，走到皇帝跟前伺候着他穿衣，声音温软妩媚：“皇上在看什么呢？如此入神。”

　　李泽这才将冗长都目光收了回来，看着她披散着的长发，娇媚的脸庞，自顾自叹了一句：“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竹？”宸才人疑惑起来，撒娇道：“皇上，这文淑阁里哪来的竹嘛，您就会逗趣嫔妾～”

　　李泽笑了，唇角弯了弯，俊眉星目如是也。

　　待赵锦瑟重新收拾好，回到院里以后，便遵了如意的吩咐去点了炭盆送到暖阁里头。

　　赵锦绣正穿着一件樱粉色撒茉莉花的袄裙，膝上搭了条碧色掐月牙纹的毯子，倚在榻上由吉祥给她捏了肩膀，瞧见赵锦瑟与她脸上渗人的红斑，没来就心情不忿的她立刻没了好气。

　　偏偏赵锦瑟将碳盆放好以后，还讨好一样的朝她笑了笑，脸上的斑点也随之动了动：“小主。”

　　赵锦绣从身旁随意扯出一个软垫便砸了下去：“恶心死人了！还不快滚出去！滚！”赵锦瑟忙唯唯诺诺的的退了下去。

　　午膳时分，赵锦绣趁着众人都在吃饭时往后门那里去了，绕过高高的宫墙，赵锦瑟站在巨大的汉白玉瑞兽石像后，一个身材纤细穿着水绿色宫人衣饰的小姑娘正站在那里，大概十三四岁的模样，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的小篮子上面盖着一块灰蓝色白花格子粗布。

　　赵锦瑟从身后跳出去一下拍在她肩上：“素雪。”素雪被惊得差点跳起来，转过身见她一张可怖的脸也并不露出什么异样：“锦瑟，你吓死我了。”

　　“素雪，你又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素雪乖乖巧巧的模样，脸上还有点婴儿肥，掀起来盖住篮子的步，只见竹编的篮子里面正放着一叠模样精致小巧的糕点。

　　“喏，这是御膳房里的大厨们今日做了多余的糕点，掌事姑姑见我年纪小就悄悄给了我两叠，咱们俩一人一半！”

　　赵锦瑟伸手掐着她的脸左右捏了捏：“你呀，就知道想着我，你如今正在长身量，这东西难得，总共就两叠，你自己留着吃就好了还要送过来给我。”

　　“这怎么行呢。”小姑娘撅起嘴，“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再说了……………”素雪压低了声音嘟囔着：“你这伺候的赵小主，她整日就知道欺负你，瞧瞧你这脸在来了这里伺候以后就变成了这样……”

　　“嘘—”赵锦瑟拇指和食指捏住素雪的嘴巴，“这话你心里面知道就好，千万不能随意说出来，要惹麻烦的。”

　　“嗯。”素雪乖巧的点点头，“我知道，我也只敢这样小声的对你说。快来尝尝这糕点吧～”赵锦瑟将一块十分精致漂亮的糕点送到唇边，咬了一口，一股浅淡的梅花香味充盈在唇齿之间，微甜不腻，酥酥软软，就算在家里的时候也从来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这是梅花糕吗？”

　　“是呀。”素雪一挡住嘴巴凑到赵锦瑟耳跟前，“你可不知道，听说是皇上今儿突然想吃梅花糕，从前梅花糕都是些妃嫔主儿们在吃，今天传下消息来承乾殿传了梅花糕，那肯定不能和从前一样做普普通通的啊，所以大厨们用尽浑身解数才做了这么多的梅花糕，专挑最好的送过去。”

　　“皇上今儿传了梅花糕？”赵锦瑟歪头，修长的眉头颇具风情的挑了挑，可惜素雪也看不懂：“是啊，不然的话咱们还吃不到这样好的点心呢。”

　　“嗯。”赵锦瑟附和着，眼角突然瞄到素雪身后的宫门隐蔽处露出了一片嫩青柳叶团纹的衣角来。嫩青柳叶团纹，这是宫女吉祥今日穿的衣裳。

　　赵锦瑟睫毛垂了垂，遮住眼里的算计，看着面前正呆呆的，喋喋不休说着御膳房的趣事儿的素雪。

　　“素雪，你知道吗？其实我的脸说不定可以好的。”赵锦瑟声音突然抬高了一点。

　　“啊。”素雪愣住，“那，为什么现在还不好呢。”

　　“这我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好。”赵锦瑟脸上露出傲恼之色。

　　“我姨娘从前教过我一个方子，取冬日里夜晚戌时以后梅树枝上晒过月光的净雪，加上研磨碎的珍珠粉，新鲜的鸡卵，捣烂的香瓜，磨碎的樱桃，还有牛乳，混合在一起敷脸，叫做梅香珍珠泥，连敷一个月的功夫就可以使皮肤冰肌莹彻，嫩白似玉。我从小姨娘就常常给我这么用的，所以我的皮肤进宫前一直都很好的。”说这一段时，赵锦瑟还刻意放缓了声音。

　　赵锦瑟眉头紧紧皱着：“我也不知道依靠这个方子，能不能治好脸上的红斑，而且我如今去哪里寻找这些东西呢。”

　　素雪担忧着一张小脸，抬起手拍拍赵锦瑟的肩，故作老成的安慰她：“没关系的，只要有一点恢复的机会在，那就不用如此伤心，日后总能找到时机的。”

　　“嗯。”墙角处那抹身影已经一闪而逝，不在原地了。

　　待回到文淑阁南阁以后，赵锦瑟一进门便看到吉祥如意不客气的正看着她。

　　“小主叫你进来！”吉祥喊了一声。

　　“嗯。”赵锦瑟低着头答。

　　进了内寝，吉祥如意也跟着进来了，赵锦绣正似笑非笑的坐在榻上，赵锦瑟一进来便喊了声：“跪下。”

　　赵锦瑟身子瑟缩颤抖了一下便乖乖跪下。赵锦绣穿着一双芙蓉软底喜鹊绣鞋，缓缓走到赵锦瑟身边：“本小主说呢，你这下贱胚子生的小下贱胚子，怎么偏偏长了一副狐媚的样貌，那梅香珍珠泥，果真是个好东西。”

　　赵锦瑟身子剧烈的抖了一下，将头埋得更低了：“奴婢，奴婢不知道小主在说什么。”赵锦绣围着她走了一圈，嘲讽一笑：“我的好妹妹啊，姐姐我想喝茶。”

　　赵锦瑟看向棕红色檀木桌上的素瓷茶盏，正想站起来倒茶，被赵锦绣一把按住了肩膀。

　　“姐姐近日听了一种极其风雅的煮茶法子，据说用冬日夜晚梅树枝上晒透了月华的雪煮茶，茶水极其干冽清甜，有奇异梅香。”

　　赵锦绣没说一个字，赵锦瑟依旧保持下跪的身体便颤抖得更厉害。

　　“我的好妹妹，姐姐如此相信你，这几日去采雪的差事不如就交给你了吧。”

　　赵锦绣走向软榻边，杏黄色点黄鹂纹的襦裙裙角在赵锦瑟眼前一晃而过，“姐姐我只要梅树枝最高处最好最干净的雪，你可听好了。”赵锦绣脚微踢了一下，将一个窄口大肚的瓶子踢到赵锦瑟跟前。

　　“采不满的话，就别回文淑阁了。”赵锦绣的声音轻飘飘的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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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
正一品：皇贵妃（1）
从一品：贵妃（2）
正二品：妃（4）
从二品：昭仪（4）
正三品：嫔（6）
从三品：婕妤（6）一宫之主
正四品：小仪（若干）
从四品：贵人（若干）
正五品：宝林（若干）
从五品：美人（若干）一阁之主
正六品：才人（若干）
从六品：承容（若干）
正七品：选侍（若干）
从七品：充容（若干）
八品：采女（若干）
九品：答应（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