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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湖 ...

  •   “拍曲?是昆曲吧。我不会唱,娘娘嫌这些不是我该干的,不叫我学,倒是吹笛子她没反对,说是笛声清雅,很合我的身份。而且我父亲当年极擅笛子。”他站起身,从里间的柜子中拿出一个盒子。盒子很别致,是沉香木做的,上面雕着一棵梨树,嵌着白玉雕成的梨花。梨树后面是水波。严裕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太孙的眼中满是怀念。
      太孙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玉笛。他拿出来。那玉笛通体碧绿,刻有竹节。
      “这是他留给我的。他留下的东西不多,物品多半陪葬了。这是我母亲非得留下来给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珍贵的东西,她只要留下这个。”他目光中皆是落寞,似乎在哀悼着自己父亲的早逝。
      “罢了,不说这些了”太孙把笛子珍而重之地放回去,又将盒子放好。“我养了一班女乐,去瞧瞧。”
      太孙的女乐是养在单独的一个院子里的,那院子小,只有一进,正房是一座小楼,也不过三间,还比寻常房子小些,屋顶也不是宫廷用的黄琉璃瓦,而是普通的灰瓦。院内垒石为山,山上有台,栏杆是汉白玉砌的。山上石头的间隙种满了奇花与香草,严裕之一个也不认得。又有小小的池塘。池上有曲桥有石洞,还有两块太湖石拟作岛屿。池边由石头砌成,石头未经雕琢,都是自然的形态。两侧厢房内隐隐约约有女子玩笑声和歌声、乐声传出。此时已是黄昏,月亮上来了,照得庭院很是清幽。
      太孙击掌,便有女子从厢房内鱼贯而出。她们不全是走向太孙,而是持着乐器,有些坐在池边,有些站在花下,有些登台,有些入山。一个极清瘦的女子,身着绿衣,摇摇摆摆走来。她头发挽成松松的发髻,用白玉簪固定着,额上点着珍珠攒成的花钿,两靥也各点着一粒米珠。她的声音清脆,就像夜莺。
      “给殿下请安。殿下今日有何雅兴?”
      严裕之跟着太孙走向正房,上楼。楼上明间南窗落地,皆大开着,。对着窗摆着张玉榻,一边案几上早有时新水果与点心在上。严裕之环顾四周,只见陈设雅致,这边挂一幅山水,那边立一件玉屏。博古架上,皆是匏器竹雕。最里面设一张大床,以极淡极透明的蓝纱帐掩着。
      “这是我建的别院,闲时来这里看看歌舞,倒是别有意趣。”
      “殿下乃真清雅人,这等陈设布置,臣这等俗人是想不出的。”
      “月影,你就选新鲜歌舞来演,你觉得什么好就演什么。只是要有趣。”
      一盏香茶递到了严裕之手边。他谢过。茶不知道是什么茶,细如雀舌,香气袅袅,茶汤微绿。品一口,齿舌生香。
      不知是何处的香点起来了。这香又甜又凉,沁人心脾,好像月光下的荼蘼花。晚春的风有些凉,让香气笼着微风,轻飘飘的,就像是梦。
      一声檀板突然响起,接着便是幽幽的笛声。
      台上早已摆上了一件圆形的屏风,屏风中间装着烛火,像是在比拟天上的月亮。此时天已经黑了,显得烛火更亮。屏风映上了谁的影子。那人衣袂飘然,像是要乘风归去。她终于转过来了。她身着大袖白衣,舞姿极慢,像是在玩风。丝竹的清越与舞姿的柔缓,真是在月宫一般。
      歌声起,唱道:“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铮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人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此情此景,臣只觉如梦中。到底是殿下,才情果真不同。”严裕之奉承道。他在这种陌生而奢靡的环境中感到了分外的舒适,但以他现在的财力与地位,这种事情只能成为美好的回忆。
      “令尊那样自持的人,想必家中不设女乐吧。”
      裕之他家中人口简单,只有他父母与两个姨娘。他父亲平日里爱的是做学问,在行乐上不甚上心。这两个姨娘一个是他父亲小时候长辈赏的,一个是他母亲图名声强纳的丫鬟。严裕之没怎么见过她们,只是有时给母亲请安的时候,看见她们两个在一边伺候着,或是端茶倒水,或是赔笑。这两个人虽然不到四十,腰却弯了,声音也小小的,眼角全是褶子,耷拉下去的嘴角总是提着笑容。他以为全世界做妾室的,不,伺候男人的都是这样,卑微而渺小。他以为人世间的玩乐除了和复卿说笑,就是对着那些低眉顺眼的女人闲聊天。今天他看到这些,感觉像是进入了一个从未想过的极乐世界。他希望有一日也能建一个这样的院子,他倚靠在松软得像梦境的枕头上,听着远处的歌声。他不介意怀中有个丰满的美人,瘦的骨头支棱着,总是硌得慌。那女人的笑声像银铃,体温比他高一些,暖暖的。他想知道这些到底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获得。
      “臣家中除了母亲,只有两个姨娘,再没有旁的女子了。臣父平日里从不近这些的。想来花费甚多,臣父也支应不起。”
      “花费甚多倒不至于。这院子是我拿体己钱建的,不过三万两。这些女人也都是我买的,我不想动官中的,叫他们抓住话把。都是是去扬州、苏州采买,一人一千余两也足够了。请那些教歌舞的也花不了什么钱。只有月影”他招招手。月影便过来,坐在他怀中,满脸娇羞。他捏住月影的下巴,像是在炫耀得意的猎物。“月影所费万两,却不是我买的,是那年杭州织造出了大亏空,情急之下找我向大理寺他们说情孝敬的。她本是杭州府秋行首的义女,从小便是按着做行首的培养,歌舞丝竹无一不精。改日我叫你瞧瞧。”行首乃是卖笑者中最优者。凡称行首者,往来皆是名士巨宦,平日里坐卧行动如世家女子般金贵,轻易不见人,而其才名艳名动一省之地。可惜名妓总是红颜易老白发新。为晚年有个着落,名妓多半是要养义女的。义女皆是从专门的人牙子处买的。这些人牙子专往贫苦人家去,见着姿容好的小女孩便花一两吊钱买来,荒年不过两斗谷子就能买到。女孩再教以梳妆打扮、歌舞诗词。待女孩八九岁岁长成,人牙子便往那些名妓处去做客,女孩则扮成丫鬟。若是有名妓看上,便出数百两银子买下。这些女孩子跟着名妓在风月场中打滚,该会的都会,相较于扬州瘦马更会抓男人的心,也更擅风月调笑。秋月影便是其中的翘楚。她十三岁时艳名便传遍杭州,多少人想买她初夜。秋行首见她资质较一般人高出许多,便奇货可居,莫说是卖,便是见人也不肯。果然杭州织造看中,以万两买下。
      严裕之听了这些,不免暗中咋舌。他父亲虽然官不小,家中也甚富裕,只是若要做到这般,实在有些吃力。毕竟学政实在不如盐政这些差事肥,也不敢、不能贪。他此时突然很羡慕太孙,羡慕他能够利用自己的权势与地位进行如此享乐,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看到严裕之陷入沉思,太孙的嘴角勾起一丝笑容。他明白裕之想要什么了。
      “如今夜深了,再不回去宫门就要落锁了。你回去慢着些走。替我向你父亲问好。”
      是夜严裕之辗转反侧。他的前半生可谓是清贫的,他没有任何精力花在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上,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感觉明白了一点,他需要更舒服,或者是有一个值得夸耀的猎物。什么是值得夸耀的猎物呢?是女人还是地位?他想起了那个梦,那个在考场上做的梦。只有官位和复卿吗?他试着幻想征服其他女人。今天见到的秋月影?他没兴趣,她虽然看起来风流可人,却感觉像一个浅浅的池子,再精致也索然无味。他不是很喜欢那些普通的女子,嫌没什么话聊。那些人只会低头附和,说的话也跳不出日常那些鸡毛蒜皮。他想要更深层的讨论,想要辩论,想要抽象的谈话。能满足他这种欲望的他只见过复卿。复卿给他的感觉像什么,他想,总该找到什么东西来形容。花是不可以的,那太浅了,植物似乎都不能描述她。他有些看不透复卿,感觉她变幻莫测,尤其是思想,他想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不是云。云许多时候是薄薄的一层,飘来飘去的。她很厚重。是湖吧,但不是那种烟波浩渺的大湖,大湖在日光下只能看见反光的波浪。是那种很深的湖,小而深。水是深蓝灰色的,但透明,我看不见鱼。没有太阳。太阳被云遮住了,或者取代太阳的是月亮,椭圆形的,近乎满月的月亮。湖边是深翠的树林,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湖是长条形的。对,长条,圆润,她是比藏青更蓝的那种深蓝色,长条,圆。这是她。水是冰的,喝起来充满着矿质的感觉,不咸,反而有些金属的甜味。对,这是我喜欢的味道,这是我想要的东西。她是圆脸,很适合凤冠霞帔吧。他似乎看见了她穿着凤冠霞帔,坐在床上的样子。凤冠很沉,扣子很紧,衣服很厚很多。指甲划过他的背部,有点疼,不过让他更加兴奋。这是他想要的。
      天空变成了他想要的颜色,那种比藏青更蓝更冷的深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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