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霜雪霁寒宵》忘却春辞

12、历史

　　“姐儿这几月才作了两篇文章，也没有女红，实在有些怠懒了，您是应付太太呢？还是应付自己呢？”
　　“我应付谁原不关你的事，我又不是外头的绣工，也不是卖字为生的穷酸文人，自然爱做什么做什么，也懒得搞这些玩意。更何况这两篇论，是我费了好大功夫写成的，一篇论武帝前和亲得失，一篇论军事反击的必要性。你拿去给太太看，她自然懂我的功夫。”这话也是在讽刺大太太不懂得这些东西——她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来的，只是靠着容貌才得到了现在的地位，连字都识不全，何况是这些历史呢？在这个位面，也没有什么女性关注历史。复卿不懂，从来都不懂。在她看来历史是非常重要的。在历史周期律中，没有什么事情是没发生过的，换句话讲，以史为鉴，可知兴衰。从历史中可以看出一个国家兴衰的原因，可以看出社会矛盾的根本，这是最实用的。抛开这些严肃的不讲，历史本身也是很有趣的，一个事件用不同的史观看有时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而且历史故事本身也很引人入胜。在这个位面她接触的历史都是承袭了《春秋》与《史记》传统的正史，其中微言大义，读起来真是口有余香。她认为历史的价值远大于那些靡艳的文学，更认为做一个有用的人必须要读历史。
　　“姑娘这样，我倒不好回话了。”
　　“你怎么回话与我何干？她要是觉得我怠懒自然会告诉父亲，那到时候就看父亲怎么说咯。更何况你做事这么多年，怎么回话都不知道，你不会是在骗我呢吧。”
　　“姑娘从前还勤快些，如今也不做事了，果然有了姑爷就不同了。”
　　复卿听她提严裕之，言语中更讽刺她和严裕之交往过密，一下子就发火了。她放下翘起来的右腿，站起来冷笑道：“是啊，我有了姑爷就不同了。太太是慈母，当然愿意看见我和姑爷琴瑟和谐，想必太太心中高兴得很呢。也对，太太有了儿子也不同了，从前低眉顺眼一句话也不说的，如今话也多了。都是有了男的就不同了。我劝你还是少说点话。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你说一句我就顶十句。李嬷嬷，你要是面上服我背地里嚼舌根，那可太无聊了，两面三刀有什么意思？我也懒得理你，《汉书》《宋史》可比这些没用的飞短流长有意思多了。你少说两句大家都安生。回去替我向太太问安，我看书去了。”
　　李婆子气得额上青筋直跳，碍着身份地位，也奈何不了复卿，只能心中盘算日后怎么告状。好在妍卿会说话，嬷嬷长嬷嬷短的，倒也让她的气消了三分。
　　这晚妍卿也没回房，而是去了她母亲钱姨娘那里。
　　钱姨娘坐在阴影中，对着昏暗的烛光拼着碎布。她美丽的容颜在岁月的消磨下损失不少，曾经白皙光洁的脸颊如今也被法令纹占据着，只有眉眼还清秀着，可惜她的眼珠也有些发黄了，再也回不到那个目光流转便能勾住人心的样子了。
　　她听到脚步声，知道是妍卿。她只有两个下人，从前还勤快，近两年见她也不跟去辽东了，也懒散了许多。好在她熬了这些年，总有间自己的屋子，也好和女儿说些体己话，不必像那些新来的女人两个人挤一座三间的屋子，干什么别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其实绥远侯在辽东的官邸与京中的宅子也不算小，只是他姬妾有近二十个，再大的房子也不能一人一间屋子。
　　“妍卿”她站起身，抱住女儿。“太太身边的李婆子来了，你又要去奉承她。我知道，她是个眼里无人又多事的人，你奉承她想必累得很。”她把女儿摁到炕上，让她坐下，又去柜子里摸出了一些松子和榛子，放到妍卿身边的炕桌上。“我这里也没什么吃的，你好歹吃两个。有我这个娘，你也受苦了。你如果和复卿一样是太太生的，也不用奉承那种人。我是个贱命，却连累了我的女儿。唉。”
　　妍卿吃了几个松子，站起来给钱姨娘捏肩。“娘啊，你总是这么多心。我好歹是公侯家的小姐，是金尊玉贵的凤凰人，每天吃好的穿好的，什么连累不连累，受苦不受苦的啊。我如今奉承那种人，还不是为了讨好太太。娘你想，老爷那么忙，我的婚事也就是点个头。我嫁谁那都是捏在太太的手里。太太看我殷勤，说不定能给我许个好人家。我不图复卿和严裕之那样和和美美的，也不指望他能多疼我，我只求太太给我找个有钱的当官的人家，将来我当家就把娘接过去，谁理她呢。可惜我一个月就二两银子，应付那些下人还可丁可卯的，衣服首饰也是公中的。”
　　“你才几岁？就要想这些东西。也不用想着贴补我，我到底是半个主子，一个月一两银子够花的了，我还做些活计，卖了一个月也有一吊钱。总归也够过活的。你看新得宠的香云她们，面上看着风光，手中银子又要打发这个，又要赏赐那个，背地里又是当首饰又是卖摆设的，更苦。我好歹有个里子。这几年老爷不大理我了，我也落得清静。”
　　“娘”妍卿从后面抱住钱姨娘，好像要从她身上汲取温暖。“我好歹能为娘争一争，您看复卿，早早的就没了娘。我比她强。不过去年她大病一场后，怎么感觉有点奇怪了呢？说话更叫人听不懂了似的，性子也愈发古怪了。不过她本来就古怪，小时候就冷冷的，牙尖嘴利还不让人。唉，不管她了，跟我没什么关系，祸害不到我。和我有关的就只有娘。娘你也要有个盼头呀。”
　　母女俩相对谈了一夜的话。窗外梨花碎了一地。
　　严裕之踏着满地的梨花入了玉烛殿。玉烛殿是太孙的书房，取“玉烛长凋”之意。玉烛殿院中有两棵老梨树，每到春日就开满一树梨花。密怀太子当年最喜欢这梨花，他花开时对花赏月，花落时卧在树下，任凭梨花洒了满身。这是太孙对他父亲为数不多的印象。他现在就隔着窗户看那梨花。他总感觉地上有一滩红红的东西，或许是他的错觉。
　　严裕之行过礼，太孙赐座。
　　“早就听闻你的文名，当日在两仪殿相见，也没跟你说上话。我也是很好奇，一个十八岁就中进士的人，究竟是何学识谈吐。”太孙那细长的眼睛倒像是在笑一般，眯着，也不知是不是天然如此。
　　“臣不敢妄担盛名，皇恩浩荡，臣没齿难忘。”
　　“今日也就是闲聊家常罢了，不必拘这些虚礼。坐下说话。我问你，你最喜欢哪个皇帝？”
　　“臣身为臣子，愿辅佐明君。臣以为唐太宗文皇帝选贤举能，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等贤臣，知人善用，为臣者能平宇内、清四海，臣心向往之。”
　　太孙笑了。“我以为你们文官，都喜欢宋仁宗。他脾气好，人家说什么他听什么，而且宋仁宗时的贤臣不是很多么？”
　　严裕之前半生只读过四书五经及那些八股范文，对这些历史典故也只是在见过，并没有深究谁的功过是非，只记得宋仁宗时贤臣多，和辽国西夏关系好。太孙身为继承人，史书必然读得多，如果此时在他面前卖弄，只怕会造成反效果。他只能用套话回道：“贤臣是多，只是臣子如药，须得对症才起效用。譬如鹿茸大热，不宜血热之人，再好的药材，也得放对地方。臣未见宋仁宗时哪位贤臣能立不世之功，不若唐太宗，魏征直谏，房谋杜断。”
　　“这也是一种见解。就比如现在朝中，户部尚书孔方，他这个人如何我们先不论，处理起财政是一流的厉害，这是摆对了位置。但他那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要是放到吏部，那可就糟了。像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林持清这种耿直的刺头，要是在他那里，只怕乌纱帽有没有都悬。不过说实话，像他这样的能臣也是少见，他的能力配得起他的权力与地位。对了，你父亲近况如何？我与他只有数面之缘，他这人倒是亲切，是如今为数不多的谨慎人。”
　　“承蒙殿下挂念，家严甚好，心中只念着为陛下效力，为国朝效力。”
　　“他身体好我就放心了。听说他最近和王原走得近，是有什么事吗？”王原是王贤妃的族兄。王贤妃家原是个京郊中等地主，那年饥荒家中佃农饿死不少，佃租更收不上来，实在没招，看着女儿长得还成，就拿出家底贿赂当时为代王的皇帝选姬妾的太监，这才得了口吃的渡过荒年，还吞了不少地。王贤妃与孝诚皇后交好，故而皇帝登基后也捞了个昭仪做，又渐渐熬到了嫔位。孝肃皇后一崩逝，皇帝将陈王给她抚养，这才做了贤妃。王贤妃本想提携自家人的，可惜一个个都扶不起来，这才让王原上来了。王原这人本身圆滑，在官场上到处吃得开，做了通政使。在官场上，他是一个也不得罪。今日与这个吃酒，明天请那个看戏。无论是支持太孙的还是支持陈王的，他都来往。连与韩丽妃他们交好的他都往来，关系也不错。
　　严裕之有些害怕，他怕太孙认为他父亲和王家有什么往来，进而对他和他父亲产生不好的印象。他不大懂他父亲在官场上的事，只知道父亲和谁关系好，在储位上也不闻不问。王原这个名字他也只听过几回，可能是在某个宴会上见过，他也忘了。
　　“家严那些人情世故，臣一概不知，臣只知道家严除了本职，其余事一概不听，望殿下恕罪。”他语速有些快。
　　“罢了，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好奇问问罢了。说起来，你既然能挣得这个功名，想必从前是苦读吧。”
　　提起这些，严裕之脸上浮现出自傲的笑容。“臣从前也不算苦，寅正二刻起床，洗漱过便去书房跟着先生读书，午时吃饭歇二刻，申时先生回去，再读至戌时，就睡觉了。比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人轻松多了。”
　　“和我小时也不遑多让。我五岁起在上书房念书，也差不多是这个作息。只是我当时除了你要学的这些四书五经，还要学《资治通鉴》与《贞观政要》，还有长拳马术射箭这些。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赖床，死活不起来。嬷嬷拿我没办法，有一回请了皇爷爷过来。皇爷爷什么也不说，直接上手打我。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赖床了。十五岁行冠礼后课业便少了，我就跟着皇爷爷学政事。如今回想起来，小时候真累，一点玩的时间也没有。如今也有空玩些自己爱玩的了。你如今终于不用像之前那样苦读了，你平日里玩些什么？是马球还是双陆？”太孙一改先前的正襟危坐，倚在旁边的迎枕上。他的笑容里带有一丝玩味，想知道他是玩他提到的这些，还是女人？毕竟太孙自己的姬妾就不少。他继承了他祖父的好色。他很好奇严裕之这副正经的面容下是什么样子。
　　“臣这几日也未玩些什么。臣不会骑马，也不知双陆是何物，只是请了位先生拍曲罢了。如今还在识谱，也没学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