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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扶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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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炎府内,灯烛明灭,谢炎在房内不住的踱步,如今凶手便在江南,派出去一拨又一拨人,回来的却只有一剑追魂。崖山之行归来,便是夜夜灯火通明,一边是身不由己的派人出去追寻出现在江南的无涯的下落,一边却是痛思这场杀戮的前因后果,也许青烛是知道的,但是她一直不肯说,莫非便只能自己去摸索了么?江湖盛传早已隐匿多年的毓秀宫重出,就连远在长安的归云庄也是蠢蠢欲动,按照生还的一剑追魂的说法,毓秀宫意在无涯的归顺。本是一个人的杀戮,莫非即将转变成大派之间的厮杀,若无涯的目的本在于此,那么她的目的明显达到了,但不肯归顺任何一方,又将整个武林陷入僵局,就那么互相撕扯着,最不利的便是无涯,所有的矛头都在指向她。
只是无涯还是无涯,全然没有要与任何一方交好的意思,一世间,最开始听命于谢炎府的人也有了动摇之意,谢炎府虽不再门庭若市,但亦是暗流汹涌。
剥茧抽丝,灯下的男子一直拧着眉头,直至门外动静传来,才一按剑簧,从门口飞奔出去,来到院内却怔住了。
“交出凶手,交出凶手……”府内护卫一面拦着闹事的人,一面无奈的向谢炎的方向看来。
谢炎一挥手,众人的情绪却仍是难以平息,火把将整个谢炎府照的通明,本就愤懑着的情绪越发难以平静,如今恐慌的,已经不仅仅是凶手是谁的问题了,还有就是——为什么会有人来谢炎府寻凶手,而且皆是手无寸铁的周遭百姓,按照平常的习惯,本是不会有附近百姓来趟江湖浑水的。越想越是不对劲,待到护卫头领终于将众人安抚下来,火把虽然摇晃得人眼睛发痛,至少不是方才那样闹哄哄的叫人头皮发怵了,谢炎皱了皱眉头,终于开口道:“各位请听我说,那凶手,谢炎仍在调查中……”
话未说完,又是震天的吼声传来:“分明是谢炎府私藏了凶手,如今又来反唱白脸,交出凶手,交出凶手……”
又是一阵骚乱,谢炎静静看了一会,却真正看出了些端倪来,此前猜得不错,如今要面对的,已经不仅仅是无涯手里的牡丹,还有藏在牡丹所开散的枝叶中的虫嶳。附耳在护卫队长说了几句,谢炎便进得屋去,握剑的手还透着温热的湿意,能说动手无寸铁平常不敢有丝毫惹事的老百姓来谢炎府这样的武林世家来闹事,也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自己的眼线所见,又并无那样的人才出现。以无涯杀人的性子,也绝无可能动用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剩下的——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任院内的人越聚越多。谢炎明白,这些人杀不得,伤不得,众怒之下,更是劝不得,只能任凭他们悻悻离去。
但是众人所认定的东西又如何能够更改,开始主事之人的一句话,已经有了推脱之嫌,才反驳了一句,便不再说话,谢炎的打算,在闹事的众人眼里,也只能算得心虚的表现,众人中有几个看似读书人的更是忿忿不已,眼看闹得不可开交无法收场之时,人群中终于站了一个人出来。此人向前的一跨步,造就了屏息般的安静,谢炎也就那么望向了跨出这一步的人,普通的眸子,不带任何光芒,藏青色衣衫,脸色平静,全然不似周遭的激动,令谢炎有一瞬间的错觉,眼前人才算作是这里的主事之人。
只是眼前人开口时,才令谢炎有了一丝压力。眼前男子平静的说:“谢公子,我等无意前来叨扰,但既然有人说起贵府上收留了前些时候的肇事之人,我等也无法坐视,众人皆知,那女魔头所过之处,血流成河,难道谢公子还要包庇吗?”
周围鸦雀无声,刚才隐匿在云层之后的月亮也慢慢爬了出来,上弦月不甚明亮,却有逼人的清冷,虽是五月,仍叫人难以自控,有一瞬间谢炎以为那月光照彻了自己的深心。听眼前男子的说辞,状似有理有据,但自己如何才能说出,本与自己无关?
眼前人刚才的疯狂一分一分褪去,有的只是期待,即使这是一个骗局,也将所有美好的愿望寄托在这个骗局里。手刃妖女,还天下一个安宁,所有人的心都是这样的想法,虽然在洛阳死去的只是青楼女子,但正如人心惶惶之下没有理智一般,谁又能想到下一个人会是谁。也许他们能顾的,只是自己,那些死去的女子,也只是过去,也只是心头时时提醒自己命不久矣的警钟。
谢炎无法回答那句看似疑问实则肯定的话,如今之局,若非将谢炎府推入风口浪尖,便是将谢炎府置于死地,但无论哪种结果,无疑对设局者的利益都是最大的。
电光石火般转过所有念头,谢炎才开口:“若我谢炎府内当真窝藏了凶手,各位还能平安到此么?”眼见众人又是一场骚动,谢炎接道:“既是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各位有胆量前来,也就是有了不死的保证,谢某不知给各位保证的是谁,但请各位冷静片刻。各位的心情谢某了解,亦是感同身受。祭月轩便在谢炎府前,谢炎府未能防患于未然,这是谢某考虑不周,但各位若因今夜行为打草惊蛇,今后的行止,便会暴露于那妖女的眼下。”
话刚完,院内火把有些摇曳,显是说动了半分,却依旧安静,夜风猎猎的吹过谢炎白色的衣袍,额前几缕长长的发迎风飘舞,在火光下熠熠的闪着光,状如天神,纵然高天之上神明得见,也该叹息了。唯有那样的风仪,那样的飘然,才能将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只积聚于那一点,仿佛所有的沧桑经过,也不及这一望,仿似所有的过去将来,也不及这一眼里所见的前世今生,当人们回过神来时,谢炎仍旧是那般举重若轻的表情,看着所有人。
谢炎的眼神在场上一扫,连着火光亦随之颤抖了三分,是啊,这般风仪的男子,又如何来窝藏那么一个罪大恶极杀人如麻的人,一时人如潮涌,欲退。
就在人声再次鼎沸之际,方才发话的男子,也缓过神来,以了淡漠的声音道:“谢公子,前些日子的崖山之行,应当有所收获,不知为何这么多天,贵府身为江湖魁首,却不见任何为武林除害的动静呢?”笑意酣然,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就那么静静盯视着谢炎。
刚才欲去的人们的思绪又在这一刻被拉回来,虽然不曾动用过刀剑,但那种驾驭意识的力量,却胜过刀剑,对方只要不断执出够分量的话,便能保证谢炎府前,一直有人。
人们的眼睛就那么在谢炎与藏青色衣衫的男子身上转来转去,火把也在夜色里不断的明明灭灭,直至月色再次钻入云端,除了谢炎府,周遭是一片黑暗,仿佛压抑很久,一点一点弥散开来,不断侵袭着在场每一个人的五官。
这是一场言语与意识的斗争,若输了,从此谢炎府便再无法在江湖立足,若赢了,也会落得一个自私的声名。纵然别无选择,也断断不可让自己今夜将谢炎府拱手送了出去。
凝目扫视了藏青色衣服男子一眼,对方不卑不吭,亦与自己正视了一番,谢炎只觉二十年来穷尽目力,也付于这一望,可那目中的自若神色,仍然将自己的镇定尽数压下。缓缓呼出一口气,眼微微一闭,算是将周围光亮事物撇去,复又睁开,青衣男子静静盯着自己,各自心知肚明,却又费尽思量,良久,仍是一片寂静,谢炎的声音回荡于空气中:“谢炎府既是受武林好汉所托,虽谈不上众望所归,但至少也是同仇敌忾,谢某些日去崖山,便为寻访凶手之事,不想引来各位的一场误会。”目光复又在周遭扫视一圈,才徐徐道,“谢炎虽不知各位何以听说凶手在谢某府内,但此番一乱,各位的安全……“
话未完,骚乱顿起,已经有人开始向院门口涌去,谢炎静静看着这一切,那青衣男子也是静静看着突生的变故,这在谢府中人看来,也是莫名其妙。既然一心煽动起了气氛,却任由才积聚起来的气场散去,百思不得其解之下,谢炎也不愿因此再多生是非,一场闹剧便就此退场,人群如潮离去,青衣男子的衣带随着涌去的潮水飘然起来,仍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就那么站在谢炎面前,直到所有人都退去,才一抱拳道:“谢公子,今日打扰了,若在下没猜错,谢公子必然会放在下全身而退。”
挥手摒退正欲上前呼喝的护卫,谢炎上前一步,同是抱拳道:“今日谢炎敬阁下胆识,来日若阁下再以百姓性命作要挟,在下便的拼去谢炎府不要,也要与你分个高下来。”
“好说,好说。”青衣男子道,说罢转身而去,衣带缓缓,不曾带起一点尘烟。
若非劲敌,必是自己可以敬重的好友。
谢炎在心底对自己如是说。
闹腾大半夜,东方却已渐白,以手抚额,又是一夜无眠,不知下一夜又当是什么样子。
只是对于无涯的追杀,再也怠慢不得半分,洛阳城的百姓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上来,且不说人们作何想法,单看今晚的阵势,也知道对方已经开始发动了。无论目的为何,都不可以陷了谢炎府,仰天长叹一声,踏了晨晖入得房内,跟进来的,还有谢炎府护卫队的队长。
谢炎见其半天没说话,终于忍不住发问:“谢子峦,还有什么事吗?”
被称作谢子峦的男子也是一个年轻人,浑身上下透着精明的气息,只那眉眼间还带着一丝森然,许是杀过太多人的缘故。站在谢炎身后一揖,方才道:“公子此番放了那人,必然留下无穷后患。”话无需多,谢子峦明白的,公子定然明白,不过这其中关窍所在,却真真不懂了,若不问个明白,定然又是好几日心神不宁。
谢炎带笑将长剑放回桌上,才抬头道:“既然能说动那么多人前来闹事,必然有他的胆识,更何况,要做这样的事情,光有胆识是不够的。”
“属下明白了,属下告退。”谢子峦说罢恭敬退去,如此说来,谢炎府的一切防御,应该增加了。自追随公子以来,自知道谢炎府以来,已经十年不曾发生过什么了。洛阳是繁华之地,若洛阳一乱,这整个江湖的乱流,也便为期不远了,谢炎府首当其冲,无论是正是邪,都只能走在最前面。
洛阳城内,依旧繁华无匹。
祭月轩,早已平静下来,珞璎一去,虽是逊色了不少,但祭月轩本非等闲,又岂会只有珞璎一角独大?
这日菱烟仍旧心神不宁,手绞着丝绢,细细想着前些时候的事,虽然无涯出现让自己打消了对老板娘的疑虑,但先前对老板娘的怀疑在先,那念头却是怎么也消解不去了,加上见着无涯那般美貌无匹的女子,心下有些起伏不定,也便挑了个时候出得门去。远远的,菱烟不曾发现,有人跟着。
洛阳城内的春末,是带了暑气与烦躁的,如今的洛阳,因为曾经香消玉殒的女子们,更添了一分鲜血的气息,虽然事情过去已经够得上遗忘的时间,但那份忧虑之色,都挂在了人们的脸上。菱烟走在热闹的人群中间,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向从前一样闲逛。菱烟明白,青烛说得对,这天下,这江湖,就要乱了。
想及青烛,又是一阵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十年未见她出门,但所有的事,似乎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仿佛知道所有的事,却一直隐口不提。猛然记起她走时曾叫她带上的牡丹,不知那牡丹可有成活了?
一路心事重重的模样,从城东一路逛到城西,仍无所获,街上还是曾经的东西,为什么从前见着就是一阵欢喜的东西,现在却提不起兴趣来,轻叹一声:“原来自珞璎一走,一切都变了。”
回到祭月轩内,已是接近黄昏,进门之时,贴身的小丫头急急忙忙道了声:“谢公子曾找过姐姐。”余下的话没有再说,菱烟心底却升腾出一股莫名的情绪来。
“原本我以为我一直恨你的,可是你真正离开了,我才发现,我本不恨你,只是嫉妒你曾得了那么多人的喜欢而已。”
对这渐渐亮出的灯火,菱烟有些思绪难安,却也莫名其妙的换了一身衣服,知道今夜又将灯火通明,向来夜夜笙歌的洛阳,也只有这里,时时都能繁华如斯。
不曾想到,点自己的,正是谢炎,虽明知谢炎找自己是有事的,心下还是有那么一分欣喜,只因谢炎从前来祭月轩,只为找珞璎。即使曾找过自己,也不是以现在的方式。
“没想到十年如一日的谢公子,今日却入了菱烟闺房,不知菱烟该觉得是荣幸呢,还是悲哀?”菱烟推开房门,撩开帘子时,对着房内的谢炎背影说道。
只是谢炎没有说话,只闻得满屋子的酒气,恣意弥漫着,纵然如菱烟般千杯不醉的女子,也觉出了浓烈酒意里的沉醉之色,方才说完的话重新在脑里翻转了一圈,撂着帘子的手顿在半空,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如己所见,借酒浇愁,只是从来不曾见过这个样子的谢炎。
“怎么,菱烟姑娘自己的香闺,却是胆怯了不成?”谢炎带着酒意沉沉的声音字字钻入菱烟的耳朵,那话里,甚至带了一丝轻佻,听得菱烟眉心一跳。
“菱烟回来之时,曾闻公子找过菱烟,不知公子找菱烟是为何事?”菱烟这才放下帘子,走到谢炎身边,自顾自也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早闻菱烟姑娘千杯不醉,谢某想要领教领教。”又是一杯酒下肚。
菱烟也不客气,自己再斟一杯酒,笑言:“原来谢公子找菱烟,只为喝酒而来。”说罢一饮而尽,幽幽接道:“不知从前谢公子来找珞璎时,可又都只为饮酒而来?”
谢炎先是一怔,接着无言的喝了一杯酒,菱烟将他的神色收在眼底,却不说话,好整以暇的模样。她只是想看看,这个骄傲的男人眼里,珞璎到底占了多少分量,结果,不过是一杯酒而已,顶多,一场醉。
于是房内多了一个灵魂,飘渺在两个人之间,如同一层隔阂,原本想说的话,也就随了酒意,消散了,不愿再提及。
谢炎抬起眼来看了菱烟一眼,菱烟心里就是一震,那句话的分量,那十年的过去,都在那一眼里承载了,却不是悲,也不是凄凉,而是无可言说的的复杂,甚至,有恨意在里面。菱烟终于明白,即使终己一生,能得到的,也不过是这一眼。
酒仍在继续喝着,不过都是沉默着的,与外面的灯火通明笙歌齐奏不同,这里只有酒壶与酒杯交织的声音,不断的一杯接一杯的灌着。谢炎不曾说过他为什么来,菱烟也不问,但心底的那份好奇却是不改的,于是每倾尽一杯酒,便看谢炎一眼,直欲看到那深心里去,末了还只是一叹气。再无交织复杂的神情在谢炎眼里出现,有的也只是那一抹飘渺的淡,或者说,是茫然。
菱烟一直在笑,且是那种带了魅惑的期许的笑,这样沉默的笑着,即使千杯不醉的量,也该醉了。但眼前的谢炎仍旧在一杯一杯的喝着,没有停下来的趋势,直到最终杯盏被推落地上,与木质的地面相触,发出沉闷的响声,谢炎才在有些微弱暧昧的灯光下,醉了。
一夜未眠,菱烟一直看着趴在桌上的谢炎,静静的,全不似谢炎府的主人的骄傲。
就这般看着,不说一句话,直至东方有一抹鱼肚白时,谢炎醒来,看到菱烟微红的脸和衣领间白玉也似的脖子,淡淡笑了一下,便起身离去,行至门口时,突然转头对着菱烟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荆剑门。”
菱烟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谢炎已经随了晨露去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