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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星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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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勾弦月越来越沉,直向着极西之地坠去。
逼仄的街道就是一暗,险些叫人适应不过来。
这时却是对方的人先动了,谢子峦手里的剑虽在黑夜,尤自闪着寒光,让五月的天也透出了那么一丝寒凉来。
五月了。
直到那一柄剑向着自己的方向袭来,无涯才惊觉,已经是五月了。
手中剑也倏地抬起,将谢子峦的剑一抵,对方的速度快到超出了她的想象之外,叫她持剑的手为之一颤,若非回过神来,恐怕这一剑,已经横在了自己脖子上。
当下不敢再神游天外,一招一式都使将开来,让谢子峦渐渐迫近的剑势终于有了一丝缝隙。
但对方今夜本就是为取他们性命而来的,攻击无涯的,又何止谢子峦一人,眼见各种兵器都在向着无涯和谢炎的身上招呼。
两人舞出的剑光堪比月色浓,直让水光惭,但那剑光之间却有些躲闪之意。
所有人都看出,这两人此时的剑法,还未完全施展开来,若被他们将圈子逼大,剑法完全展开,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所以两人极力左冲右突,要寻出一丝破绽,好将剑光的光华在天地间盛开,可对方则极力阻止,只让他们剑下毫光在方寸之地,微弱的闪现。
双方如同对峙般,只管进行着拉锯战。
一方是剑法取自天地之间,式式出人意料。
一方是进退有据,处处逼人。
恐怕洛阳城内熟睡的人们,谁也不知这场刀光剑影,皎月楼内的灯火却依旧亮着,虽远隔几丈,但于漆黑夜里,至少那一点微弱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要近得多。
打斗是无声的,没有呼喝,也没有人叫好。
如同一场无人看的戏。
但表演的人却很卖力,直使出了生平力气一般,将所有的气息都贯注于自己的武器之上,透过一缕又一缕的劲风,将这青石街道当做舞台,舞得淋漓尽致。
偶有灿然的毫光冲出,便是闷哼的一声。
甚至连死前都不曾惊叫过,那声音也是沉闷低哑的,若有人路过,这场打斗所有的逼人的气势,一定能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场面,太过压抑,刀剑之间的碰撞虽然刺耳,却又被劲风盖过,只有武器的寒光在这巷子边闪烁,堪比天边正闪烁的长庚星。
高手相搏,总是激荡人心的,但这样没有喝彩,只有拼命的搏斗,却不曾有半分激荡之感。
只有——你死我活。
不远处却也有人无声的观望着,正是皎月楼内那一盏灯火,衬托出的那么一个颀长身影,一步跨入皎月楼内,掌柜的自是惊疑,但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无声的倒茶,听任客人的吩咐布上几道小菜,连同一壶清清亮亮的酒。
因为来人脸上的表情,虽然有着安定,但那眸子转动间,却隐隐透出些不安全的因素,是以掌柜的没有问。
那掌柜的也不曾看到不远处的那场无声打斗。
但来的客人却看到了,他坐的位置,正对着门边,将不远处的打斗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是无声的,虽然血光也隐藏在了黑暗之下,但那种金属划破□□碎裂的感觉,却通过直觉,由杯中酒,一路从唇边滑过,直达深心。
那场争斗,或许与他无关,他却看得格外入神,黑夜视物,本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但此人的武功内力,亦非等闲,是以看得也是极为清楚。一招一式之间,虽不能尽数道出,至少不会混沌一片。
正在打斗中的人,终于觉出了五月的闷热,平常以内力抵抗炎热之气,倒将时令季节都忘记了。
这一场酣斗,让人将五月的夏意一分一分逼出,再通过身上的毛孔,将那些夏意一一逼出,才过招不久,就已是挥汗如雨。
无涯与镜渊亦不轻松。
他们的剑法虽然轻灵,配合也是极为到位,但对方各种兵器兼有,剑是器中君子,用以对敌本就吃亏,更何况对付的是一群十八般兵器兼有的好手。
谢子峦作为这一次的主事之人,只管轮番变阵,以求逼住二人,将二人体力耗尽,最后再一击成事,是以谢子峦极少出手,他只管带动阵势,将两人的剑光压制在圈内,让两人没有突围而出的机会。
更有压制两人信心的用意。
要知这两人自出江湖以来,少遇敌手,从未有过败绩,今夜战事如此之久,恐怕阵中两人,也已经有了急迫之感了吧。
谢子峦心中有所打算,所以出剑也就慢了些,没有了他的带动,无涯与镜渊也就轻松得多。
但见镜渊的剑无声无息,让手里的剑光无声无息的突围而出,再在转瞬间,刺破一人咽喉,场上又是一人躺下。
镜渊终于也下了一回杀手,他本是个慈悲的人,无论对敌对友,都不肯将事情做绝,纵然辰星楼边的击杀,纵然江南那么多回的冲杀,他也不曾真正杀过一个人,但今夜,他杀人了。
谢子峦不知,他的压制两人信心的目的已经达到。
镜渊一开始本也不想杀人,但剑光久久未能突出,心下也就顾不得慈念,只管讲剑势舞了个密不透风,四面兼顾,有守有攻,不多时,就已经有多人伤在他的剑下。
无涯与镜渊的配合,自是十年间所有的默契都已经用到,或进或退,都如同一个人般,唯一不同的是,无涯出剑,必取人眉心,击碎颅骨。
镜渊杀过一人的瞬间,无涯转头相顾,正见血光自那人的脖颈间喷薄而出,将夜色也染上了红意,无涯对着镜渊一笑,复又仗剑直取迫过来的一柄大刀,因镜渊那一剑的振作,无涯一剑也将一人放倒,眼见对方的阵势已经有了两个大缺口,无涯与镜渊的剑光就在那缺口间迸发了出来。
直照彻黑暗的两柄剑,舞破苍穹,击穿黑暗,透过夜幕,直讲剑光照进了正在看着这一场无声打斗的人的眼里。
一杯酒下肚,抬眼正见黑暗里一抹灿然,将眼中的水搅起涟漪,使他不由自语道:“好令人瞩目的两剑,可惜,若未能得人所用,这样的两柄剑,谁也容不下罢。”
那掌柜的见他目视门外,喃喃自语,也好奇的将眼光转向门外,所见却只是黑暗而已,那两抹灿然的光,早已悄然逝去。
见黑暗之中并无可见,心知这些行走江湖的人,多是有些奇怪的脾性的,也就不愿意多掺合,只管埋头做着自己的事。
“该结束了吧,为何仍旧这般静寂?谢炎府内的人,当真谨慎至此,也虚伪至此了么?难道还怕有人看出,这一场杀局是你谢炎府安排下的么?”那人又是一杯酒下肚,桌上的几样小菜没动多少,一壶酒已然喝得差不多了,但看黑暗中斗得酣畅淋漓,虽无人分享,也叫人激奋不已,当浮一大白,连饮得几杯,壶中酒已空,口里叫着:“掌柜的,再来一壶酒。”
那掌柜的随即便拿了一壶酒,自这客人进门,还不曾听他大声说话,但听刚才言语间,竟颇有些豪气,与刚进门时的郁郁不同,常听人说,酒入豪肠,想来便是这意思了。将酒置于桌上,那客人却将酒壶一倾,为自己斟满一杯的同时,亦翻起桌旁的另一个杯子,也将酒斟满,递与掌柜,口里道:“好久不曾看过这样的戏了,掌柜的也同在下喝这一杯吧。”
话语间皆是豪放之气,哪见得半分来时的模样,掌柜也就不疑有他,被其豪气感染,一杯酒一饮而尽,心里疑惑,他一进门便盯着门口,也不知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竟叫他有此豪饮的情绪,嘴里也就将疑惑道了出来:“不知公子所言的好戏,却是在哪里上演?”
那男子眼睛依旧是直直的望着门边的方向,似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也未曾听清掌柜所说的话,只自顾自的边看边饮。
那掌柜也就生了好奇之感,一溜小跑之下到得门口,向着那男子眼睛的方向望去。
纵然星光也未能如此耀眼,只见着一缕毫光在天际间如同白练般划过,似闪电,又如流星,转瞬已经逝去。
掌柜的揉了揉眼,似乎不曾看得真切,又似乎做了一个惊诧的梦般,看向天边的黑暗,口里道:“不可能啊,今晚分明连星星都没有几颗,怎会有流星?”
只是他又怎知,那样的黑暗之下,有着怎样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刀来剑往,又有怎样的血光在天际间炸开,掺杂于他所见的白光之内。
掌柜的再进门时,仍旧见着一脸痴迷观望的那男子,仿似目光被什么定住一般。心下想着现在的年轻人当真奇怪,也再度望向他目光的方向,所见仍旧是黑暗,那些刀光剑影,永远与他这样的平民百姓无关,他们所见,也不过是一场流星划过。
回到柜台边,不再理会饮酒的男子,只自顾自的继续拨弄算盘珠子,计算这一天内的所得。
寂静的皎月楼内,只剩下了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响着。
而不远处的那场争斗,仍旧没有结束,还有各种武器飞舞的影子,只是细看之下,也已经接近尾声,即将谢幕了。
谢幕前的表演,总有些痴缠于心的意味,似乎凝滞在空气中,又似乎舍不得这一场打斗,或者,谁都没有了退出的勇气,也再无前进的动力,只想一直打斗下去,直至天明,再将最后的动作,定格于天地间。
无涯与镜渊早已经只知下意识的舞动手中长剑,对方手里的各般兵器在与自己身体接触的刹那,才格挡开去,似乎剑舞动的幅度稍微大点,也能耗尽体力一般。
谢子峦这边的人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见招式的往来间越来越慢,剑光凝滞,水色无波,只如天地间最唯美的一场舞般,你来我往,都是极慢也极轻的样子,殊不知便是如此,也能使得手持武器的人更见疲倦。
无涯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五月的薄衣下是玲珑的身姿,只觉这场舞下来,美也美得怆然,白衣衬着她衣履间暗红的血迹,连同眉心的那一抹胭脂色的十字形伤痕,都使得这个女子在绝然之外多了一抹凄艳的色彩。
只是她那手边的剑,却不容许有人用悲悯的神色去看她,更不容许有人在看她的目光里加上凄凉的味道来,只以手中的剑来证明她还站立着,只将这一场无声的热闹也发挥至淋漓尽致的状态。
各自都是疲倦模样,唯有谢子峦仍然精神不已。
即使精神如他,也奈何不得眼前一黑一白的两个影子,纵然两人手里的剑在一收一发间,极尽倾颓之势,可就是犯不得分毫,那种倾颓都是带着骄傲的,让人在那种骄傲之下,都能矮了几分。
若非两人身上溅出的血光,恐怕围击的众人早已没了信心。
本以为能早早结束的这场伏击,不想拖了接近两个时辰,仍旧是一来一往的进击,两人身上挂彩许多,谢炎府内众人也折将不少。
“是时候了。”这时皎月楼内那男子自言自语道,手边仍旧端着一杯酒。
那掌柜的本想打烊关门,又不敢得罪眼前男子,只得任由那男子叫了一壶又一壶的酒,一直喝到接近子夜时分,他才站了起来。
掌柜本以为那男子要走,脸上就是一喜,本也不甚希望这男子在此喝一夜的酒,来日再见这里一个烂醉如泥软瘫于此的人,所以便离开柜台,走向前去。
没想到那男子又再度坐了下来。
掌柜才走出几步的脚又收了回去,摇摇头不说话,只看着那男子的背影。
“掌柜的,可还有空房间?为在下开一间吧。”
掌柜的连声应了,因晚间并无小二值夜,亲自带了那男子上楼,进得房间,掌柜的一脸欣喜,心道终于可以关门了,便快步走下楼去,行至大门口,朝两旁一望,黑夜沉沉。
又是一道闪电般的光亮滑过,似乎隐约闻得几声惨呼,这时掌柜的才明白,原来洛阳城内,又出事了,而且这一次,离皎月楼如此之近。
正欲关门,就觉眼前一花,已有两人掠到面前。掌柜的一阵惊吓,揉眼之下才看清是那两个在客栈内住了几天的人,但见两人此时疲惫不堪,浑身血迹斑斑,将这掌柜的更是吓得不轻。
洛阳城内虽也有不少江湖中人行走,却少见这般不要命的人,一身血迹将身上浸染得不见了本来衣料的颜色。
这掌柜眼见两人如此,虽然吃惊,也并不多话,只侧身一让,就见两人跌跌撞撞进门,然后一路上楼,步履虽然看起来极为迟缓,行动间却透着敏捷的意味。
掌柜再向门外看过,这才关门打烊,自语道:“今晚太奇怪了,先是那客人的痴呆之状,后是这两人的一身伤势,不知道明天的洛阳城,又是什么样子。唉,老了,老了啊,连同明天也不敢去想了。”
且说方才的打斗,镜渊与无涯虽是疲倦不已,但也将众人多数斩于剑下,或重伤或直接毙命,都将那缺口打开得越来越大,也使得他们的剑光越来越盛,谢子峦就是一惊,不想两人浑身是伤的情况下,却能越战越勇,再看自己这边,情况却是相当不妙,心下一沉吟,己方所损已多,两人也已重伤,目的虽未尽达,也不致辱命。若这样下去,两人虽然强弩之末,但受伤的野兽才是最凶猛的,眼前的几剑便有不可阻挡之势,当下不再犹豫,一招手,口了叫了一声:“撤。”便当先速速离了战圈,余下十多人身上,也都带了伤,听得命令,毫不犹豫远远离去。
这时镜渊才轻舒一口气,站在原地一晃,险险跌倒,看着无涯的情况,必然好不到哪里去,不肯再多逗留,口里只道:“无涯,先回客栈。”
两人心意本有相通之处,无涯随镜渊的一声唤,立即折转身子,用了最后气力,向着皎月楼的方向一掠而过,虽将掌柜的吓得不轻,也顾不得许多,只管上楼。
各自一进房间,便是如同虚脱一般,无涯软软的趴在桌边,也顾不得伤势,只想就这般沉沉的睡去。
镜渊也知两人这一身沉重伤势,若有人乘机相犯,必无招架之力,便自在房内调息起来。
天边仍旧只有长庚星在一闪一闪。那微弱的光亮,怎么也照不透这一方的黑暗。
此时的巷子,连同皎月楼里的一盏灯火,也已经无声的熄灭。
烟雨巷,谢炎府内,有一间房内,却是灯火明如白昼。
一直踱着步的谢炎与端坐一旁的晏雪楼,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在等那样的一个时刻,无论怎样的结果,都将有人喜,有人悲。
但闻得一阵骚动,谢炎眉心一动,口里道一声:“回来了。”面上却并无别样的表情。
晏雪楼的眉心也是一动,抚在琴匣上的手紧了紧,只等着回来的人带来的消息,到那时,或喜或悲,都将成定局。
只见谢子峦一身浴血,看样子显是伤得不轻,但他行走之间,却仍旧带着沉静与硬朗,谢炎没听他说话,心下就是一赞:不枉我如此器重。
进门后的谢子峦在谢炎一点头之后道:“公子,功败垂成。”
接下来便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但沉默中有别样的气息弥漫,那两人听到这句话时,虽然都没有说话,面上表情变化也不多,可心内却早已将那个消息生生的嚼过了几遍。
谢子峦见谢炎没说话,也就一直沉默不语,好一会才听谢炎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话语间有些沉重的意味,谢子峦没有问,便直接离开房内,重新随着黑暗,回到另一个自己的世界种去了。
这夜,星光黯,夜沉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