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十年》冷清湮

18、第十八章 伏击

　　仍旧是斜月沉沉，偶有住户透出的灯火昏昏黄黄，照在两个人身上，连同莹白的月光，也将人拉成了不可侵犯的模样。
　　在暗处的人也是紧张的，看见两人不紧不慢的越走越近，却不似戒备的样子。
　　但这种安然才是最叫人恐惧的，因为你猜不出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动手，猜不清到底是真无防备还是假的，也许当你以为他们全然没有戒备时要给他们致命一击时，他们恰巧在你举剑欲刺的刹那让你的咽喉对准他们自己手中的长剑。又或者你以为他们是全神戒备时，他们却两手空空，潇潇洒洒的从你面前扬长而过。
　　安排伏击的这些人都是好手，在江湖中行走，至少也算得一等一的高手了。是以虽然安排他们伏击无涯与镜渊时，本以为只去几个人就足够，不想一下就是二十多人，很多人也就带了不服气的情绪在里面。
　　他们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如此能耐，将江湖搅了个天翻地覆的同时还能撼动谢炎府十年根基，尽出好手，只为对付两个行走江湖尚不足两月的人。
　　或者江湖传言的那两人，本只是以讹传讹，当家的如此慎重，叫他们当时也有些愕然和不忿。
　　真正见到两人越来越近的身影时，所有人都舒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的两个人，看那行走间的姿势，全然不似传言中那种高手的样子，心下便安然得多。
　　无涯在近皎月楼时，却停住了。
　　她的这一停，叫暗中埋伏的人都是一惊，难道被她发现了？
　　离皎月楼不足两丈远的距离，皎月楼内的柜台边还亮着灯火，是那种暗淡摇曳的油灯，在偶尔吹过的风下晃晃的，让远处看着的人也跟着那摇曳的灯火激荡了。
　　无涯与镜渊就是不肯再前行一步，而是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皎月楼的方向。
　　镜渊的目光缓缓从地上的影子移过去，凝目远望，四处仍然是从前的样子，亦没有杀气游荡，月光照不到的阴暗的地方，也只屋脊与街道拐角而已。
　　但在接近这两丈的距离时，却有一种心悸升腾起来，刚才与无涯同时停住脚步，更确知不只他一人有那种感觉。
　　与无涯对望一眼，轻声道：“今晚的皎月楼，似乎不同寻常。”
　　无涯点头，“但这只是直觉而已，这周围没有一丝杀气，如果真有什么事的话，那一定全是高手，要从中全身而退，必然不容易。”
　　“能将杀气都隐匿于黑暗中的高手，恐怕……”镜渊低下头去继续看着地上的影子，却没有再说下去。
　　无涯这时清清浅浅的一笑道：“如果高手还很多的话，恐怕看热闹的就不是我们，而是被看的了。”
　　“不知这场热闹，到底有些什么可以期待的呢。”
　　“只怕我们现在再回崖山，也是来不及了，我现在终于明白师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入局容易，出局难啊。”无涯说这句话时，脑子里猛的闪过一个红衣女子匍匐于琴架上的身影，心下就是一黯：我从未有入局的心，可你叫我连旁观也不成，待我真正做了个旁观者，却又一步就进了局中。珞璎姐姐，我这一生恐怕都与你脱不开了，即使你现在只是荒山处的一缕孤魂，也要让我挣脱不得吗？
　　镜渊此时亦有所感，他情知无涯是个容易动情的人，但那种动情也是压制在她的倔强之下的，所以如今无涯愿意道出心中想法时，镜渊反倒欣喜了许多，即使前面就是危难，也是值得一探了。
　　心内电光石火的一转念便答道：“难怪今晚的寂静有些不同寻常，但不知今晚的热闹，是不是也能不同寻常。”
　　“但愿不叫我们失望吧。”
　　无涯说完一句话之后，靠在了街道一旁的一根梁柱上，闲闲的姿态，眼望的，却是不远处的皎月楼的屋脊。那高高挑起的脊梁连同勾起的檐，在黑夜里显得有些嶙峋。甚至融入到了远远的暗沉的山边，那里，该是最后的隐蔽之地了吧。
　　以静制动，镜渊也如是想，所以对方不动，他们也不动。
　　若对方人多，总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那时即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
　　此时的月光，更见坠楼的趋势，若月一沉，那时的黑暗，就更能隐蔽，也更能起到伏击的作用。
　　所以黑暗中的人见两人停住不动，也是有一丝欣喜的。
　　是以依旧埋伏着一动不动。
　　这次主事的人是谢子峦，谢炎府总护卫队的队长，在江湖中并无名气，但此人集沉着冷静与机敏果敢于一身，更是从谢敬宸的时候就开始在谢府内做事，对于谢府的做事风气也是极为了解。
　　要么不动，一动则致人于死地，使之不能翻身。
　　所以这次要对付无涯与镜渊两人，谢炎选择了谢子峦做主事之人。
　　虽有很多人认为此次为伏击两个人而好手尽出是不值得的事，毕竟还有很多人盯着谢炎府。
　　此次若成功，也暴露了谢炎府的实力。
　　若不成功，不仅暴露了实力，更给其它虎视眈眈的门派造就了渔翁得利的机会。
　　但谢子峦却看出了谢炎的意图，既然要动手，无涯与镜渊，只会是第一批，接下来的暴露，也不过算作给人以准备的时间而已。
　　是以在很多人反对的时候，谢子峦站了出来，接下了这个任务。
　　只是当时谢子峦仍旧问了一句：“公子，若那两人最终逃走了呢？”
　　谢炎脸上闪过一阵莫测高深，后来才重重的道：“就算不能杀，也要重伤。”
　　所以在很多人都沉不住气的时候，谢子峦也没有挥下那只命令的手去。
　　他情知要对付的两人虽不是老江湖，但在江湖上掀起的风浪，却是许多老江湖也做不了的。
　　今日杀局，只许成功，不能失败，若不能手诛，便只重伤，为全实力，需得全身而退。
　　这是谢子峦在接下命令时对自己说的。
　　但他此时却有些凝重。
　　月落西山，对自己这方无疑是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对方若看出了埋伏，就该趁着月光还没有沉下的时候奋起而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好整以暇的等待。
　　但正因为那两人的行径太过奇怪，反使得他接下来不知该如何行动才好。
　　所以迟迟未动。
　　两方都是迟迟未动。
　　亥时已近，月光欲沉。
　　镜渊抬头看着那一勾弦月道：“常说圆月最能照的人心惶惶，不知这样的新月，会将多少人心照透呢？”
　　“若果然照透人心，那月中仙子，也该得了些人间的乐趣才是，可古人诗句中却总说些广寒宫内清秋冷一类的话，想来又不是有什么乐趣的事了。”无涯靠在廊柱边，一边手里把玩着一朵金属小牡丹一边道。手里的牡丹在月光下也闪着一阵剔透的光辉，偶尔有一面花瓣对着月光时，就是一阵闪光。那闪光虽然微弱，在远处的人看来，却是清楚无比。
　　有时候甚至觉得那闪光就在面前。
　　也因那种闪光太过撩动人心，使得埋伏中的人心里滑过些许的不安来。
　　镜渊则接过无涯的话头道：“月中仙子现在不知是不是真就在后悔偷了那成仙灵药呢。”
　　无涯这时也是一笑道：“那镜渊哥哥上去问问嫦娥仙子，不就知道了？”
　　“若叫嫦娥仙子留下了，那岂不没人陪无涯了？”镜渊很少听到无涯说这类玩笑的话，本以为无涯就是个心沉如水的女子，但下山之后才发现无涯的心性不过是在崖山之上一直掩藏而已，一旦下山，重新见到热闹的人群，也能重返青春女子本有的秉性。
　　无涯此时笑得更欢，但见手里的牡丹都颤了一下，只听她道：“只怕镜渊哥哥上去，月亮都沉下去了，再见不得嫦娥仙子，反叫镜渊哥哥失望呢。”
　　“那我现在就上去，管保在月亮落下去之前见着那月中仙子。”
　　“可是人家不一定要你去见呀。”说罢顺手一指不远处的皎月楼。
　　这时的人影更斜，也更见模糊，镜渊眯着眼向那方向望去，仍就见得黑沉沉一片，并没有什么人影，淡淡一笑：“可见他们的准备有多充分了，我们等了如此久，他们依旧能沉得住气，若非有一个格外沉静的统帅，就是一群没有意念的傀儡。”
　　“显然今晚这关难过，除非……”无涯这时的神情，竟然透着些许的狡黠之意，“我们现在转身走了，否则以他们的定力，必然不肯出来。”
　　镜渊此时一阵愣，但听到后面的话，也是看着不远处的那如豆灯火道：“那我们要退吗？”
　　无涯摇头。
　　“既然今晚冲着我们来了，与其一直退下去，不如永绝后患。”无涯脸上仍旧有种狡黠之外的沉静，虽没有江湖经验，却也知麻烦越积越多的道理。
　　然后就离开廊柱，走在街道的中央，默望皎月楼的屋脊，缓缓地，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镜渊依旧站在原地，但他的身子却掩在了廊柱的阴影之内，叫人探不出虚实来。
　　于是暗处的人便见到白衣女子一步一步后退的身影，动作迟缓之极，似乎只在等黑暗中的一箭倏然而出，再度向着她眉心的方向，好叫她能在那一瞬重回十年之前一般。
　　谢子峦再镇静的心也被那一退打乱，虽然那样迟缓的脚步，只需奋力一追就能追上，但那种月夜风起之下，那飘荡成一种张扬的痴态与静逸，竟叫人想不出她便是威胁了整个江湖的女子。
　　黑暗中一直未动，无涯就一直在退，但那种细碎的脚步所退的距离，也不过几尺的距离，黑暗里却如鼓胀了的风般，逼得人不敢目视，只因不知此刻是该继续等待，抑或就那样冲出去。
　　那个女子的后退，似试探，却又似胸有成竹的样子，将黑暗中的人逼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
　　无涯在等，也在赌。
　　等对方终于沉不住气时猛然冲出的情形，等那一剑刺出时带来的快感，亦在赌他们的定力。
　　镜渊的右手则搭上了剑柄，拇指按在剑簧上，静静凝着目光看着无涯退的方向，眼看已经六七尺的距离了，空气中也有了某种鼓噪的气氛，似乎冷寒之下终于有一股热流涌来，将平静冲散。
　　谢子峦一直半举着的右手像是胶着在空气中一般，他紧紧盯着无涯向后退却的方向，那样的一步一步，虽然缓慢，却毫不迟疑，似乎真就准备离开一般，但另外一个黑衣男子去哪里了？
　　自无涯一退，那黑衣男子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这也是他迟迟不肯挥下手去的原因，若非对方尽在眼内，便是偷袭的人，也有可能被偷袭。
　　目下的形势，却不容他再思考下去。
　　士气已经鼓鼓涨涨的被挑动了起来，若不立即动手，恐怕就是高手，也会消沉下去了，更何况那女子行动间竟然有些挑衅的意味。
　　谢子峦的手就那般无声无息的挥了下去，周围的黑夜也就被那一挥手间点燃，很多种兵器借着月光的反射在半空交织成网，向着无涯退去的方向直捣过去。
　　无涯的手指间本就扣着一朵牡丹，在对方一动，金属的反光射入她的眼内时，她却一弹身，不退反进，向着最近的一个黑影直冲而上，手中的那朵牡丹也同时出手，向着另一个方向滑翔过去。
　　那正对无涯的人没想到她竟是早有准备，以那种惊鸿般的速度掠来，但他亦非庸手，半空中的身子硬是一顿向一旁偏去。
　　只是无涯意在取他性命以立威，又岂肯容他躲过那一击？
　　无涯的剑势本就曲折难避，更何况是蓄势的一击，纵然是高手，也只得折在无涯的这一剑下。
　　剑尖就那么对着黑衣男子的眉心直直刺过去，只电光石火间，无涯已经一剑刺出，那一剑用力极重，只闻得寂寂夜中颅骨碎裂的声音，便有一人自半空中跌下。
　　同时还有一声惨呼，那是无涯出剑之前的那一朵牡丹，亦击穿了另一人的眉心。
　　转眼就折了两名好手，这是谢子峦没有想到的，无涯也没有想到。
　　黑暗中的镜渊也就那么蓄势而出，将还在错愕中的一人琵琶骨击碎。
　　无涯一直就知道，镜渊不喜杀人，即使是这样危急的关头。
　　她在一击成功之后，对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如风般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半空中仍旧落下了一片雪白的布帛，那是无涯的裙裾。
　　无涯凝视着那一片裙裾掉落，对方的人也尽数出动，扫眼一看，竟有二十人之多。
　　方才乘势而出，对方两人换了自己的一片裙裾，但也叫无涯和镜渊心惊不已。
　　因为蓄势之下尚不能全身而退的，这才是第一次。
　　这一次是一片裙裾，下一次进击，或许就是血光飞舞了。
　　谢子峦这边也是心惊的。
　　本是偷袭，却被对方乘了飞身之后力穷之机，使得才交手就已经损失了三人，看来今夜，果真并非想象中的容易。
　　望及那一片雪白布帛，谢子峦深深吸了一口气。
　　手中的一柄剑也微微的抖了一下，连同反射的月光也颤颤的。
　　但他瞬间就镇定下来，自己是今夜行动的首领，可以折士，却不可折了士气。
　　周围人的心情，也比谢子峦好不了哪去。
　　本以为是必能成势的局面，没想到甫一出手，就已经损兵折将。
　　身边的尸体尚且未凉，那女子却已经和那黑衣男子站在了一起，两柄剑折射出水样的剑光，在众人的眼里荡漾起一阵涟漪来。
　　也使得那片掉落的裙裾在众人的心里投下了一片阴影。
　　各自手里捏了一把汗，将兵器捏得越发紧了，只等下一次出手之时，使对方掉落的，是一蓬血光，而非一片裙裾。
　　各自心里转念，也只在双方一撞一退之下，无涯与镜渊在匆忙中对望一眼，手里的剑再次振出，向着合围而来的二十多人冲去。
　　如同天边飞过的雁，姿势优美，却如闪电掠出，那剑光也就融在了一掠而出的身影里，仿佛月光也在此时黯淡了下去，只剩下了那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在那一瞬间拔地而起，斜掠而出。
　　谢炎府内的人见两人已动，也跟着动了起来，手中的十八般兵器在眼花缭乱的招式中向着两人的方向急急招呼过去。
　　半空中两人的剑依旧是曲折婉转的，似乎不知会攻向哪里，但每每攻击，必是攻人所必救，一式多变，也就同时攻向了好几个人，但这一回的围击之人，却远非辰星楼边荆剑门众人那般好对付。剑风还未扫过，已经另有人攻向无涯与镜渊，两人也是非自救不可，空中转折不便，却也得拧身躲避，无涯与镜渊的剑尖在半空中与众多兵器一交，向后一用力，便又退回了原来的位置，两人同时练剑十年，这一式配合的竟是极好，同进同退，虽然未占到便宜，却也没有损失什么。
　　但对方毕竟人多，这一击之下已经看出，对方的配合也是严丝合缝，难寻破绽，要想过得今晚，必取人难取之处。
　　但要寻那样的一处，又何其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