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二十章 朝阳 ...

  •   仿佛所有都沉寂下来时,洛阳城也就迎来了翌日的曙光。
      夏日清早的露气总是很重,绿如墨的牡丹叶子尖上总是凝着一滴水,偶有风吹过时,才见滴落,钻入尘土,倏忽不见。
      皎月楼畔也开始热闹起来,卖早点的,摆摊的,都聚集了起来,昨夜地上暗红的血迹早已随了晨扫的扫帚消失不见,留下的依旧是青石板的古旧,让这个洛阳城的所有人,都看不见也无法看见昨夜抑或从前很多很多的打斗,很多很多鲜血的浸染。
      清早的吆喝声很大,无涯恰在这时醒来,目睹了洛阳城的第一个清晨,透过窗,正好看见外面有个卖馒头的伙计,头上包着一方灰色的方巾,正一手替人包着馒头一手收下了几个铜板,那热气腾腾的馒头将他的脸蒸得有些熏熏然看不真切,但那种满足的笑意却着着实实的印在了无涯心底,也叫她有了种踏实的感觉。
      从来烟火味才是最真实的,无论行到哪里,无论一个人多么标榜自己,终究无法摆脱那身上的烟火气息,若非如此,那种活着的气息,也将会使得整个人生死气沉沉。
      无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坐在洛阳城的某个窗前看那些袅袅炊烟下的人群,看那些忙碌的身影,以求那一份生命的感动。
      许久许久不曾有过那样的感动了。
      虽然她也曾生活在洛阳,但那时的洛阳,多是童年梦下的一个缩影,纵如此,也曾因一个梦将那缩影也撕扯碎裂,再不完全。
      直至今日,方才有了一分生活气。
      静静的盯着那小二忙碌,看他空下来时捋起袖子擦一下额间的汗水,或是与旁边卖菜的大婶寒暄几句,他们的影子里,除了生活,还是生活,不曾有过多余的憧憬,也不曾有过什么不平。
      但无涯就是被那种平平淡淡的东西打动了。
      她张了张口,很想说一句话,最终没有说出来。
      这才发现,她的伤势,甚至连咽喉都已经肿痛无比。
      没有叫镜渊,她想镜渊的境况必然与自己一样,如此一来,定然又有很多日不能出门了,那些杀手,定然也还会日日光顾此地。
      无涯忍着五脏六腑煎熬的灼痛和身上伤口撕裂般的疼,轻轻的站了起来,正好有一丝晨风吹过她的发丝,将破碎的衣袂也吹得飘飘然,这样的一个女子,在洛阳城万千楼窗之内的一个窗口探出头来,不顾及随时可能出现的追杀,不顾及身上那斑驳的血迹,就那么向窗外看去,只为了将洛阳城内更多的生气吸纳进来,让自己也沾染上一星烟火。
      五月的阳光来的不算早,但也已经钻出云层,橙黄的光斜斜的打在格子窗上,连同窗内的人也因了那一缕阳光而变得线条柔和起来。
      这时无涯才半眯着眼看着那一缕阳光,微微的笑了:“本以为上天待我太过苛刻,现在才发现,原来上天本是眷顾每一个人的,可我若早些明白,何至造成如今的局面?甚至珞璎,我对你,也是那般苛刻啊……”
      无涯本是个心胸明澈的人,不过某些执念叫她不得解脱,今日的一缕阳光,就将她心底阴暗的地方一一照亮,现下看世人,才是这般模样。
      镜渊进门之时,无涯还在对着那一缕阳光微笑,他从不曾见过无涯那样的笑容,真正发自内心的,从眼眸中浸了出来,加之朝阳给她身上披染的那一抹金色,竟叫人觉得无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美过。
      门开了一半,镜渊的脚步就定格在那里,他看无涯的神色,也再不似那种带着心痛和悲悯的情绪,他在无涯身上细细看过,只觉这个女子今天虽然狼狈,但身上的气息,胜过往日白衣胜雪的模样。
      “镜渊哥哥,若你见着这样的朝阳,也会想回到崖山,坐在高高山顶上,来细细品味一番吧,可这场人生就是如此,当你本就安静时,却不知享受那一份安宁,当一脚踏入俗世,这种如线一般细致的安宁,反能打动人心了,镜渊哥哥,你说是吗?”无涯是对着窗口说的,显然她没有看见门口的镜渊。
      但镜渊却听得心里一阵恍然,无涯她——也是如此身不由己,可是你后悔了吗?你后悔经历这俗世中翻滚的尘浪了吗?你若不曾经历,又怎能得那最后的一片清明与澄澈,若从此在尘世中不得解脱,那也该是值了,至少今日的阳光,能叫你一生记忆,或者,比你眉间的伤痕更叫你记忆深刻呢。
      “虽然现在明白已经晚了,但这江湖,总也有能澄清的一日,我们还会重回安宁的,不是吗?”无涯仍旧不曾回头,她的有些破碎的裙裾垂垂的坠在身上,自昨夜回来,她一直疲倦,还来不及换上往日胜雪的白衣。但镜渊仍旧觉得,此时的无涯,更美。
      “无涯……”镜渊本想说些什么,但她一见无涯回头,便什么也不再说。方才无涯的背影在光影下多少显得不真实,待她回头时,镜渊惊觉,无涯眼底的疲倦,更胜往日。
      她想要的安宁,或许,是在疲倦之后才有的。
      可这样疲倦着的安宁,又叫人情何以堪,又怎忍心叫你一直这样下去,若你血染江湖能消解你曾经眼底的那抹怨意,我镜渊愿意,若你放手江湖换来的却是一脸厌世般的疲倦,那末,宁愿重新血染江湖。
      “镜渊哥哥……”无涯也没有说话,他看出了镜渊眼底的波澜,但她又能说什么,这个男子从来都是包容甚至纵容她的,他明明不喜欢杀人,却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的将手里的牡丹甩手扔出,他明明想要问自己的某些东西,却因她一直不肯开口而隐忍至今。这样的男子,叫她心里常常都是恻恻的,不忍,不敢,但却从不曾顺过他的意,原来,自己倔强如斯。
      谢炎府内,经过昨夜之后,每个人的脸上也多了丝凝重的表情,谢子峦早早起来,等着谢炎发话。
      谢炎却一夜未眠。
      晏雪楼亦是陪着他一夜未眠。
      功败垂成,谢炎没有问功败垂成到什么程度,但他也知道,谢子峦想要保存实力,是以,虽然失败,也不能尽数怪在谢子峦身上。
      照样吩咐香芜安顿好受伤的人,清早时分,便见着谢子峦早早进来。
      谢子峦单膝跪地,不曾抬头,只道:“公子,属下有错,还请公子责罚。”
      谢炎静静看着窗外的阳光,半晌才道:“起来吧,不是你有错,而是这场事,本就有错。”顿了半晌,谢炎才接道:“仔细讲讲昨晚的事吧,无涯和镜渊那样的高手,总不会是怕事遁走的。”
      谢子峦站起身来,身上有几处包扎的痕迹,谢炎淡淡看了一眼,心下了然,谢子峦放在江湖上,也是高手中的高手,昨晚带二十多人去围击两个人,却连同他也受伤,那场伏击的艰险,可想而知。
      谢子峦沉吟斟酌半晌,才开口道:“昨晚回来的,还剩下十三人。”语气中有些黯然,死去的都是袍泽,如何不黯然,但放眼江湖,一夜之内死去的,又何止那些人,有多少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葬送着一条一条光鲜的生命呢。
      谢炎听到谢子峦说出的数字,也是一阵沉默,早知道那两人不好对付,却不想武功高到那般程度,若被其它门派得去,恐怕放眼江湖,也就没有谢炎府的立锥之地了。
      若不争,谢炎府只能赌一场,那赌赢的可能性便是无涯不肯入任何一个门派,但他也深知人性孤独时,总会想要找一个栖身之所,是以他不能不争。
      可若争下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是谁都懂的,如今皖南的毓秀宫,长安的归云庄,更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荆剑门,目的都是称霸整个江湖,若被任何一派得手,其它门派势必血流成河。
      原本以为,不为珞璎报仇,不去涉足江湖事,这江湖就会平静下来,可没想到事情会演化成现在这个样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要争,必然争到底,谢炎府是大派,就一定不能被其它门派并吞下去。
      这般想着,也就没有再黯然下去,做大事者,必然有牺牲,这一回,不过是第一批人而已。
      谢子峦看到谢炎的表情,情知这场博弈,一定要继续下去,于是将昨夜的事情梗概大致与谢炎说过一遍。
      又是沉默。
      “他们当真是愈战愈勇?”谢炎许久之后,只问了这一句话。
      “是的,他们的剑法,不是任何一个门派的,属下们想要进发,本不容易,是以才想要先拖到他们体力不支之时,没想到却被他们一一击破之下,更是疲惫之时将真正实力展现了出来,若再拖个一时半刻,恐怕连属下也回不来了,但他们身上也多处负伤,今日之内,定然无法有所行动。”谢子峦一边说却一边想到昨晚鲜血淋漓之下的刀光剑影,仿佛与今日白晃晃的阳光重合在了一起,再度置身那样的局势中,却始终解脱不出来。他知,今生若遇镜渊与无涯中的任何一个,都将不得善终,所以,即使竭尽全力,也要除去他们。
      “那你知道,他们现在还在洛阳么?”
      “属下不知,恕属下无能。”
      “燕茴昨晚带回消息说,荆剑门已经将周边的小门派并吞殆尽,其野心已经显露出来。不过前几日同样折将于无涯与镜渊之手,不知你对这件事如何看待?”
      谢子峦重新恢复了冷静,前几日岳阳城内的事情他也听说过,据说是因为收买不成才要除去,想到这里,谢子峦灵光一闪,接着道:“公子为何不让他们为谢炎府效力?”话一出口却又后悔起来,谢炎府上下皆知,谢炎与珞璎十年情分,无涯杀了珞璎,便相当于是谢炎的仇人,又怎肯用这么一个仇人呢。
      谢炎却摇了摇头道:“那两个人,除非到了真正穷途末路的时候,否则是不肯投靠任何一方的,所以我们才要奋力击杀。”
      谢子峦恍然大悟,但又有疑问,此时不好问出,只得自己斟酌起来。
      “如今他们走到哪里,都是天下人的大敌,我们谢炎府这么一逼,也就让他们由从前的暗转为明,毕竟人人都已知道,无涯是搅起这潭浑水的人,我们此前对追查他们的事情不力,本就失了一部分人心,若不借着追杀之事将散落的人心召回,恐怕对今后的事情发展不利。所以昨晚的失败,虽然是我们一意为之,但也最好让天下皆知,好让其他门派明白,我谢炎府损兵折将,定然比从前好捏得多。”
      “可公子,我们损失的都是……”
      “正是要人明白,我们损失的都是好手,那样就会有更多的手伸到洛阳,在自己的地盘上,总比远足皖南长安的损失要小,更何况,我们为除去那女魔头而努力,江湖中不少独行侠,也是我们的臂助。如今的无涯与镜渊,既是人人想得的,也是人人想杀的,反正她现今人在洛阳,既然我们一次没有成功,那么以后也就无需成功了。”谢炎仍旧是平静的脸色,他命香芜查过无涯的底细,却查出无涯十年前就是洛阳城内祭月轩的人,不能不叫他吃惊,但她为何会离开洛阳,却没有人知道。也就因此,谢炎觉得,无涯短时间之内,定然不可能离开洛阳,洛阳定然还有她留恋的东西,不然兜兜转转回来,却是为了什么?
      谢子峦已经听出谢炎话里的意思,心里尤有一阵寒意袭来,公子从不曾如此决断过一件事情,所以他一直以为谢炎就只是那个常留连于祭月轩内的倜傥公子。但他又怎知,谢炎府多年基业之下,世代高手的熏陶,怎能不让谢炎有所得益。听谢炎说完,轻声道一声:“属下谨遵公子吩咐。”说罢便行处门去,依旧看了一眼升到半空的太阳,须臾间刺痛了眼,又是血色。
      “我道是洛阳会发生什么大事,还想着看热闹,不想这场热闹,本就是我们自己来演的。”此时无涯眼内,一片清澈,看着镜渊静静的道,那语气里,仍旧有几分自嘲。
      “这般兜兜转转之下的结果,却也跳脱不出这个圈子,只怕,以后再无今日的安静了。”谢炎是平平淡淡的语气,一如他常有的安然。
      “无论如何,昨晚的伏击都没有结束,只是不知道,近日还会有些什么人光顾呢。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会离开洛阳,可我——偏——不——走。”无涯眉目间的倔强在这一刻再度显现出来,若洛阳不安静,那么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有安静的。
      “好,我们便不走,反正来都来了,为何要走呢?”是啊,为何要走呢,一如当日离开崖山,镜渊也不曾后悔过。
      无涯就孩子气般的笑了,两指间夹着一朵小小的牡丹,半眯着眼看着道:“吸髓花,他们叫这吸髓花,不妨真正让这样的牡丹来吸一次骨髓看看。”
      “无涯……”镜渊在一瞬间没了语言。
      “我知道我从前杀人,总有些无辜的女子,我这牡丹,也只是为了钉入女子眉心的,没想到昨晚,却钉到了一个男人身上,那从此这花,也就真正能叫做吸髓花了。我倒要看看,他们的眉心,能不能像我这样,血流满面还能活下来。”无涯手里仍旧拿着那朵牡丹,一圈一圈的转着,说那话的语气,却是不带转折,一路四平八稳,让镜渊听得,想劝不能。
      “但他们那样的人,为什么又总想要我们去他们门派呢?既然我杀了那么多人,本该杀了我们报仇才是,为何毓秀宫想要我们去,荆剑门也想要我们去呢?可见他们也能容忍一个杀人犯嘛,既然可以容忍,那昨晚的伏击,又是为了什么,这江湖,真的令人想不通啊。”这时无涯脸上,却显出一种茫然来,一直自顾自的说着,也不理会一边的镜渊,她本就带着一身的伤,加之咽喉有些肿痛,说出来的语声嘶哑暗沉,叫人听着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但既然那样的话是无涯说出来的,即便是多血腥的东西,总也有她自己的理由,可没想到,无涯这一回居然茫然了,她的眼眸里,也随之变得没了焦距,剩下的,唯有她手里牡丹的倒影而已。
      镜渊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来安慰无涯,过去十年里,虽一直照顾着这个女子,可却不曾听她多说一句话,所以每每无涯说出什么话时,都叫镜渊措手不及。良久良久,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即使想不通,又能怎样呢,既然来了,只好直面,不然,我们连崖山也回不去的,不是吗?”
      无涯静静的点头,是啊,若不肯直面,若不将那一切羁绊都拨开,他们连崖山都回不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