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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月斜 ...

  •   上弦月挂在半空,初夏无蝉鸣,但见四维寂静,洛阳城的人们,凡不想闹事以安分自居的,都早早的睡去了。
      唯独祭月轩灯火通明。
      站在祭月轩外,那些烛火能将人的眼睛也蒙蔽了,以为这场喧闹,就是洛阳的全部,以为这样光亮的地方,才见着了洛阳所有光鲜明亮的东西,甚至将天边斜挂的弦月都忽视掉。
      今夜的祭月轩,一如往常,奢华,笙歌交鸣,仿佛从来不知江湖旧事,从来不知笑意背后还有阴暗一般,只有迎来送往,只有满面春色的男男女女。
      这场繁华,是谁也逃不掉的,生在这个江湖,长在这个江湖,本就不可能置身江湖之外,更何况是无涯这个在风口浪尖的女子。
      她与镜渊并肩站在祭月轩门前,并不进去,只静静打量着门口两个石狮子,继而缓舒一口气,腻滑细白的手抚上稍显粗糙的狮子头上的回旋纹,一刹那如电流击过,竟有沉重之感。
      那种糙糙的触感才是从来没有变的,不似烟雨巷的周遭,早已物易了,人换了,连同十年前那个最熟悉的女子,也在自己一挥手间,就那么去了,现在剩下的,不过是这门口伫立的两只石狮子。不知是不是还认得她这个十年前挥泪离去的女子。
      无涯一遍一遍的抚摸那石狮子的头,直到摩擦到手掌心内有一丝热气的灼痛,才沉吟着放下手来。
      彼时的无涯,站在月光的阴影之下,纵然祭月轩前门庭若市,虽偶有对这个女子侧目的,但也不曾引起多大注意。皆因她的美丽,都藏在了月光之下,在阴影之下的她,一团莹白,却是模糊无比,让人辨不出她到底是谁,更看不见她眉心那个杀人的记号。
      祭月轩烟花之地,镜渊本是不想进去的,更何况还是晚上,但无涯要去,他就义无反顾,所以当镜渊见着无涯那抹在旧事的重压之下显得有些落寞的侧影时,突然就有一种想要带她远走高飞的感觉,但那种落寞,真的就是远走高飞所能驱散的吗?
      镜渊不知,也不想知道,他能给的,大概也就是一直的陪伴吧,陪无涯将心底的结解开,陪她将眼底的那抹怨意驱散,那时,早该是隐于高山之外,任凭时间红尘白浪的忙碌,也早已与他们无关了吧。
      可这世间,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将人羁绊住,那些难断的恩恩怨怨,那些难辨的是是非非,那些难解的纠葛痴缠,那些难缠的天涯旧事,很多很多,都不似这样的月夜之下,这样的清风之间,所能明了的。
      镜渊一身黑衣,却总也融不到黑暗中去,因为天边那一勾浅淡的弦月,恰将他的身子投上了光晕,即便是一身的黑,也能有光辉散出,但那种光辉,却是内敛的,不肯外泄的,若能撼动分毫,也能将这倾颓的江湖,搅起一个大动静来,可镜渊,将他身上的光辉,尽数付与了无涯,即使无涯不曾给过他分毫。
      戌时时分,祭月轩人最多的时候,无涯与镜渊仍旧站在门口不肯进去,所引来的侧目也就更多,但他们身上虽不曾有杀气蔓延左右,也有种不容靠近的气势,所以虽众人好奇,却是不肯问询一声,都是匆匆一瞥之后,便迅速进门或离开。
      那门内就藏着另一片天地,有酒有乐,有欢笑有悲凉,百态尽出,但那种百态尽出都掩藏在一张张笑脸之下,抑或一首曲,一杯酒,也能盖尽七情六欲中的嗔痴执念,几乎所有人都在那样的放纵中,得到暂时的忘却,或者是,休憩。
      难怪这块地方如此叫人向往,有文人墨客谩骂的同时亦在这里买醉,图的也不过是那醉后的虚幻人生,一梦黄粱。诗酒江湖,诗酒江湖,从来江湖中人,也想得一雅号,也想浅斟低唱,但因文人鄙薄,所得不过是女子嬉笑面庞下的白眼。难怪从来青楼才女所配的,也都是些诗才画匠们,习武之人,向来入不得姑娘们的眼,叫以一身武功闯江湖的人们,如何不愤恨。但那愤恨最终的发泄之地,也不过仍是在青楼女子们的身上而已。毕竟白眼与唾骂之外,总是些令人赏心悦目的笑容。
      纠缠于这青楼的,可谓人世间的所有都拧成的那么一束丝线,那些丝线被新来的纠葛重新打乱,便成了一个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局。
      江湖也是有情字的,如何去剪?
      无涯被门内的灯光迷了眼,闪闪烁烁的躲藏不及,却轻轻向前跨了一步,也仅仅一步而已。
      她知祭月轩向来不简单,可即使不简单,也只是一个青楼而已,是以她这般的女子要踏入祭月轩,多多少少也有些不正常。
      就那一步,也使得她心力交瘁了,这里有她最沉重的回忆,有她最不愿回首的过去,若这一时面对了,她不知她刚平息下来的心情,又要掀动多大的波澜。
      也就在这时,镜渊的手轻轻的抓住了无涯略显瘦弱的手臂。
      他说:“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早知无涯会退缩,那他就在她将退缩的时候拉她一把吧,至少那样,可以叫他安心许多,至少那些如潮的过去汹涌而来时,无涯已经退得远了。
      无涯在月光下的脸也是莹白如玉的,连同眉间的伤痕,也叫人多了些心疼的感觉,此间看她,怎知她就是哪个举手投足之间也能取人性命的女子。但见本来深沉的眸子里,也有一丝朦胧模糊了所有,叫人就那么深深地,沉沉地,陷落在里面。
      无涯在这一瞬间也望着镜渊。
      十年以来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这个相伴十年的男子。
      这样的月色,当真是适合对望的,一眼就能望进对方的眸子里,直将过去将来都看尽,或机心或锋芒,都被月色化解,只剩下纯真的岁月流逝的痕迹,在眼里缓缓的淌过,一望就是十年。
      镜渊无疑是俊秀隽永的,他身上总有一种安然在里面,连同眸子里隐忍着的某种执着,也显得安然,他对无涯,是从来没有拒绝的,但他今晚却在无涯即将跨进祭月轩的一瞬,拉住了她。
      一时百感交集,无涯明白,纵然镜渊不拉她那一把,她也不会踏破眼前的这道门,跨过眼前的这道界限,重新回到深渊离去。
      但镜渊拉住了她,她也就感激起来,那种感激不同于十年前将她带回崖山的感激,这时的感激,尚存了感动之意在里面。纵然所有人都唾弃于她的杀人如麻,镜渊还能用那样安然的眼神将她包容,使得她手里挥出的牡丹,一日少似一日。
      就那般又将跨出的一步退了回来,无涯眼底却有了泪水的痕迹,轻轻俯在镜渊的肩上抽噎起来,她,已好久不曾哭出声来,终于不是那种叫人疼痛的无声泪流,她终于肯哭出来了。
      镜渊在这一刻,不是不感动的,至少从今以后,无涯的眼里,不会只存怨念了罢。
      恰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两位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门楣,就能随便挡人去路的吗?”
      镜渊本是一腔心事溢于眉间心上,此时听到这样的话,再好的修养也是有些不忿了,只听他淡淡道:“姑娘……”
      抬头的瞬间,却没有说出话来,因为这个女子,实在太过熟悉,不是菱烟是谁?
      菱烟也怔住了。
      她没想到的是,整个江湖都在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就在这个月夜明目张胆的出现在了洛阳城内最热闹的青楼门前。
      在瞬间的怔忪之后,菱烟终于回过神来,呐呐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眼前的两人,实在太过光芒万丈,但却都是收敛着的浅淡光晕,于这月夜,散发到淋漓尽致。
      正当不知作何言语时,无涯道:“菱烟姑娘,我想我们见过吧。”
      菱烟这时才一笑道:“无涯姑娘到来,我却如此无眼,不知姑娘今夜到此,所谓何事?”
      无涯携着镜渊的手紧了紧,半天没说出话来,沉默良久才说:“没事,只是以为这里,还会有故人而已,如今却是不用进去了。”
      话里有明显的沉重,菱烟也被无涯话里的那抹伤色感染,以为有故人,至少你还以为有,可我哪,在这个地方这么多年,若终究有朝一日离去了,不知还会回来不,不知还会有故人在这里等我不,抑或也如你一般,只是一厢情愿的以为而已。
      镜渊见着菱烟没有立即说话,便对菱烟一抱拳道:“今夜无意打扰,在下便先告辞了,若真有一日有故人停留于此,我们便是千山万水,也会赶回来的。”
      菱烟望着镜渊脸上那一抹淡然的神色,越发不解。他那般淡泊的一个人,如何能容忍身边女子的任性妄为,那任性妄为的,还是视人命为草芥的行为。
      没等菱烟再回答,镜渊与无涯,已经远去,在如烟雾弥漫的月光下,拖了一身模糊的影子,渐渐向着更黑暗的角落里行去。
      菱烟看着两人的背影,很久没有回到屋内。
      这是第二次见那两人,前一回的惊艳,这一回,却是那么令人惊异的惆怅,原本以为那些武功高强的人,必然是神思不肯外露的,但那个叫无涯的女子,虽是人人闻风丧胆,却是时时情感都外露的,但又因了那一丝外露神情被她的深沉眼眸迷惑,也就觉得那个女子,实在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捉摸。
      待得两人的背影终于消弭于远方的黑暗时,菱烟才轻舒一口气,看着那个方向,喃喃自语道:“其实,你这般又何尝不自由,何必要踏进这祭月轩呢?莫非你真以为祭月轩里盛开的,就一定是烟火么?那些呛人的酒味,你们真以为就能用你们不是人间烟火的气息来遮掩得住吗?可惜你身上染过的血腥,已经比酒味更呛,即使曾有故人,也回不来了,不是么?”
      菱烟也不知为何会说出那么一番话来,但她所历也是甚多,祭月轩内多年,所见所闻,也不是寻常女子所能有的,故而她心内有那么一丝骄傲,也随了岁月的沉淀越来越沉。本以为如同别人一样,等一个良人,就能将过去的岁月与那份沉淀的骄傲收藏起来,以供将来回忆,但没想到遇到无涯与镜渊时,竟生出许多羡慕来。
      第一回见着镜渊与无涯,就已经开始羡慕他们,那样肆无忌惮的活着,那样不顾旁人的眼光,以至于无涯眉心那般明显的记号都不曾掩盖过。活成那般凛冽的样子,总是真实的吧,虽然无涯身上,有一种执着,但镜渊身上,也同样有不同的执着,那些不同的执着就那么牵连起来,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偏偏也只旁观者看了出来。也就因为如此,菱烟心内还存过一丝侥幸,原来这世间,多的是为自己执念而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也就因为如此,菱烟才希望,再度见到镜渊与无涯时,他们仍有那样的距离,仍旧能给她一丝侥幸的机会。
      及至真正见到时,菱烟才觉出心内又升起了一丝不忿,他们的距离——近了。可仍旧带着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表情,那样的表情,给菱烟的感觉便是,嫉妒。
      可她也只能眼睁睁的嫉妒而已,自己深藏的那一份心动,又在何方,不知是否真有那么一个良人,在一旁安然的等着自己出现。
      天边弦月依旧斜挂,不过却偏移了许多,将人的影子也拉的更长,那种月下苍茫之感,也就越来越盛。
      彼时谢炎在屋内踱步,走了一圈又一圈,晏雪楼在一旁抚着那把琴,凝神不语。
      直到斜月西沉,谢炎才盯视着院内梧桐树的阴影道:“不知他们是不是该动手了?”
      晏雪楼不语。
      “那个女子在的一天,必然就会生出许多是非来,借她之名闹事的人,也是层出不穷,是以皎月楼之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亲自动手?”
      “因为江湖中比一个无涯的威胁更大的,还有其他门派。一群人比一个人带来的威胁,要大得多。”
      晏雪楼仍旧不语,但他抚着瑶琴的手却似紧了一紧。
      “但她一个人搅起的风浪,足以抵得其它门派,所以谢炎府即使牺牲一些人,也算是值得了。”谢炎双手背在身后,说的振振有词,却不曾看到晏雪楼脸上有一缕暗沉正慢慢浮现。
      但晏雪楼什么也没说,只以指腹隔着琴匣,按到指尖发白。
      谢炎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晏雪楼此时也只能这么想,当时他给自己送信来时就该料到他必然有大作为。他请自己来,也一定是想要利用轻尘山庄的力量,抑或,掣肘轻尘山庄,不让其他门派先来借轻尘山庄的力量而已。
      但晏雪楼到底是拿谢炎当朋友的,他有野心,他便帮他事先吧,反正轻尘山庄曾经没有那么大的势力,如今和以后也不需要。
      只是,谢炎第一个动手的,居然是无涯。
      当谢炎说出来的时候,当谢炎说无涯出现在洛阳城的时候,晏雪楼也曾循着无涯身上那种似隐实现的杀气去寻无涯的踪迹,只是也只如惊鸿,还未来得及一瞥,无涯就已离去。
      那时,晏雪楼同样是希望自己能看见的。
      可直到谢炎对晏雪楼说,今晚已经派人去了皎月楼伏击之时,晏雪楼的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
      无涯与自己,只相遇了一回,也只有一次记忆,有这么一次记忆,应当足够了罢,可给谢炎的,也只有这一回,为公平见,这一回之后,晏雪楼还是晏雪楼,可谢炎,也许就不再是曾经的谢炎了,无涯——或许,自己深心内是不希望谢炎今晚能一击成功的。
      听谢炎说,今晚虽然有月亮,但却并不光亮,正好借了似暗非暗的光影来布置伏击者。
      此时此刻,无涯和镜渊恐怕已经在回去皎月楼的路上了吧。
      事实证明晏雪楼所想无差。
      无涯最终没有回去祭月轩内看她十年前熟悉的一切。
      而是与镜渊一步一步向着他们所居的客栈——皎月楼走去。
      但一路走来,静得出奇,连平时散漫在路上的酒客都没有,月光也只斜斜的拉出了无涯与镜渊的身影,在光影缓慢的行动中,在路的极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但又似月光挣破月晕终于大放光亮时的一颤,转瞬即消失不见。
      青石板路上有足底与地面相接的声音,在地上磨出沙沙的声响,一直拖了一路。
      镜渊仿佛觉得今夜有些不寻常,但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却不曾说出来,他相信无涯也该看出来了。
      离皎月楼越来越近,无涯下意识的扣上了一朵牡丹,在指腹的摩挲之下,去寻找那份不寻常的所在。
      可向着天边一望,也只是斜月沉沉而已,似乎洛阳,本就该这么寂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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