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噩梦 ...
-
酆都城没有昼夜，但是会有执勤的阴差敲钟来提醒居民们时间。
从鬼界堡往外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细长高塔，塔中挂着一只金钟，一个时辰响一次，一日八次，直到第二日会重复八次。
金钟不响的时间就是酆都城的晚上，鬼魂虽然不用睡觉，但休息可以养魂，第二日醒来会觉得更有精神，长时间不睡会感觉疲累，所以大部分鬼界堡的居民们还是会跟活着时一样，每日在金钟不响的这段时间睡觉。
以此来区分昼夜。
这天师逸尘去供养阁拿自己的祭品，就像承千里说的，皇帝保全了他的身后荣耀，贡品不断，几乎每日都有东西，他已经跟阴差说好了，若是他不来，今日的祭品可以全都由他们处置，阴差自然答应。
每日最多的是吃食，有时候会多些金银珠宝，他只拿些喜欢的送给承千里，前些日子的一套紫砂壶就不错。
今天刚踏进供养阁的门就收到了阴差打趣的目光，师逸尘的祭品比一般人都多，他来的也比较勤，所以大部分阴差都认识他，见他来了便跟他打招呼，“师公子来啦，快快，今日有好东西。”
哪日不都是好东西，师逸尘失笑，跟着阴差去拿自己的贡品。
这供养阁就像是一个大型的仓库，这鬼界堡所有鬼魂们收到的祭品都会出现在他们这里，他们需要按区进行分类，然后等待鬼魂过来拿取自己的祭品，不过还好，一般的鬼魂祭品并不多，也只有像师逸尘这样出身不凡的人，才会在死后收到多于常人的祭祀。
阴差带他来到一扇门前，一挥手，门自动打开，里面放着的就是今日师逸尘的祭品，普通人家肯定不会每日都放新鲜的祭品，所以其他鬼魂大概过几日才会来一次，但是像师逸尘这样战死沙场的大将军，虽然他没有后人祭祀，但是皇上应该找了人专门给他供奉牌位，每日都是新鲜东西。
那阴差冲他咧嘴笑笑，领他进了门，刚开始师逸尘还不知道这阴差今日为何突然打趣自己，还说有好东西，直到进去了才发现今日的祭品与往日有何不同，今日的祭品中居然有两个少女站在旁边，师逸尘还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那阴差不等他问，自己率先开了口，“你放心吧，不是活人，是上面给你烧的奴婢，纸做的。”
师逸尘松了口气，想皇帝也不可能用真人活祭给他，他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那两个少女，两人表情都呆呆的，但是从外表看上去确实与活人没什么不同，那阴差道：“民间有好多人给自己地下的亲人烧丫鬟，其实那样烧根本就没用，到了阴间也不可能真的变作侍婢，这些到阴间能变成人形的，都是需要道家做法事的，看来你阳间亲人是真的想找人下来伺候你。”
师逸尘心里冷哼一声，没说什么。
“你的住所那么大，你自己总不能照顾吧，有两个侍婢也能帮你把那大房子归整归整，你就带回去吧。”那阴差转头对两人说，“拿上东西，跟你们老爷走吧，以后可以让她们来供养阁帮你拿东西，就不用你自个儿跑了。”
阴差说前一句的话的时候，师逸尘还想说我不想把她俩带回去你帮我处置了她们吧，结果听到对方的后半句话，就默默的把嘴闭上了。
那阴差一嘴酸味，“哎呀，要么说活着的时候享福，死了照样享福，有钱人就是命好啊。”
师逸尘没说什么，领着两个小丫鬟回家了，两个小姑娘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表情呆呆怔怔的，但是能听懂他的吩咐，一个穿着红裙子，一个穿着蓝裙子，长相都很标志。
师逸尘一个大老爷们儿，带她们进了家甚至不知道该吩咐她们做什么，就道让她们随便做事，便不再管了。
金钟已经敲了七下了，马上就是晚上，他这两日都没怎么休息，一直跟承千里待在一起，今日是为了去供养阁拿东西所以才分开了，他打算在家里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找千里。
金钟敲第八下的时候师逸尘躺在了床上，准备睡个觉，睡前他还在想，不知道鬼魂会不会做梦，结果，他就真的做了个梦。
这个场景出现在自己的梦中无数次，两边是高耸的悬崖峭壁，他们一群人走在两座悬崖的夹岭当中，年轻的自己坐在高头马上，那个时候的他气宇轩昂，容光焕发，他们的目的地是战场，他要去救被困于敌军的兄弟。
师逸尘后背发凉，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惊恐无措，但是身体却不受控制。
不要……
不要……停下来！
“报——！！副将！！”别说了！别说了！！“后方传来军报！敌军绕后偷袭咱们粮草了！！”
不要……
别去……
“什么？！”
“公主还在军帐啊！”
“副将！”
别去……
别回去……
去救承千里，别回去，去救承千里啊！
年轻的将领如同千百次那样，听不到他来自灵魂深处的哭嚎，只沉默了半晌，便拉扯缰绳调转了马头，他听到那个年轻的声音说：“承千里应该还能在撑一会儿，先救粮草！”
不，他撑不住了啊！
别回去！求求你别回去！！
他撑不住了啊！！
师逸尘！！！！
师逸尘想醒过来，他不想再做这个梦了，可是无论他怎么使劲睁眼，眼前的景象却还在继续，如同他记忆中一样，不停继续，无法回头。
他依旧坐在高头马上，身上已经沾染了鲜血，他刚打了一场胜仗，保住了公主和自己的粮草，现在他要冲入敌营，营救自己的部下，取得这次战争的胜利。
师逸尘的灵魂被禁锢在年轻的身体里，无法抗拒的跟着他向前，他不想过去，他知道前面有什么，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可怕的场景。
这个时候的师逸尘还在想象着救了自己师弟之后，一定要告诉他他做的好样的，他每次突袭敌营都能取得成功，如今已是战功赫赫，自己若是当了将军，他就会是自己最强力的副将，他们会一起征战沙场，名垂千古，没有人能在看低他们。
但是一些都不会如愿。
前方跌跌撞撞跑出一个小兵，师逸尘的灵魂止不住的颤抖，那是他噩梦的开始，他说了一句成为自己十年梦魇的话，他说：“副，副将，突击军全灭了。”
师逸尘一瞬间甚至没听懂他的话，问了一句，“什么？”
那小兵已跑到近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抖着说，“突击军…全灭了，承千里跟其他十几名将士，都阵亡了。”
师逸尘的身体僵直在马上，感觉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大家都知道他跟承千里的关系，都知道他们是镇远大将军的徒弟，听到承千里阵亡的消息，一时间都不敢看他的脸色。
事实上师逸尘的脸色确实不好，一瞬间血色退了个干净，苍白如纸，他身体摇晃一下便从马上摔了下来，还好旁边之人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千，千里…”他想往前走，但是腿脚发软，一步也走不出去，最终还是被两名战士搀扶着才走到了摆放战士尸体的平地边。
十几具尸体平放在一处比较平整的土地上，师逸尘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他比其他人都高，但身形看起来偏瘦，他皮肤本就白，此时面色看起来比其他人更加苍白。
别看了……
师逸尘跌跌撞撞走过去，直接扑到了他身上，一瞬间甚至觉得这是对方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千里？”他轻声叫着。
别看了……
“千里，别闹了。”他伸出手，手指颤抖的不成样子，承千里的脸还是那么好看，上面也没什么血渍，就那么闭着眼睛，表情也很平静，如同睡着了一般，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与平日里并无什么区别。
“千里，起来了，别闹了。”师逸尘的手触碰到他的脸，却如触电一般猛的收了回来。
是凉的。
他没有跟自己开玩笑，他死了。
他没等到自己。
他死了。
他死了。
承千里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师逸尘突然爆发，嘶哑的吼叫响彻山谷，几名士兵扑到他身上想按住他，但是师逸尘力道极大，好几个人险些制不住他。
“承千里！！！承千里！！！！！”
“承千里！！”师逸尘猛的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背后汗湿一片。
师逸尘愣坐半晌，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哪，他手伸到后背摸了一把，鬼虽然流不出泪，但居然还能流冷汗，他苦笑一声，把脸埋进了臂弯。
这个梦，他做过无数遍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折磨着自己。
没想到死后居然还会做这个梦。
师逸尘愣了一下，猛的从床上跳了下来，对啊，他现在死了，他不用在因为这个痛苦的梦而枯坐到天亮来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现在的他可以见到他！
师逸尘冲出了房门，在没什么人的路上飞奔了起来。
想见他。
想见他！
现在就想见他！
师逸尘住的地方其实离承千里住的地方很远，但是他感觉不到累，他现在只想见他。
气喘吁吁跑到承千里的住处，师逸尘甚至来不及敲门，直接翻身越过高墙，冲进了承千里的卧房。
同样已入睡的承千里被窗户打开的声音惊醒，还没来记得反应就被扑到了床上。
他刚想反击，就听到了对方的声音，一声小小的，不知包含了多少感情的，“千里…”
承千里的手停在半空，惊讶的道：“师兄？”
“嗯…”师逸尘还在承千里怀里，声音闷闷的。
“这是怎么了？”这情况承千里着实没遇到过，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应。
师逸尘这会儿那股劲儿才慢慢降了下来，胸口的跳动声也渐渐降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干嘛，他大晚上从窗户翻进来，扑到人家身上，抱着人家，还抱了半天，现在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抬起头？
他用什么脸看承千里？
该怎么解释？？？
师逸尘耳尖通红，脑子里思绪翻转却找不出一个好理由，最终他轻轻侧了侧头，看到了承千里形状好看的下巴，他瓮声道：“我，我做噩梦了，能跟你一起睡吗？”
承千里：“……”
承千里十分有理由怀疑现在趴在自己身上的不是自己的师兄，很可能是什么妖魔鬼怪变得，很可能，十分可能。
他抬了抬手想放到师逸尘肩膀上，但最终还是没有放上去，摸摸放回了床边。
他道：“好。”
于是莫名奇妙的，两人同枕而眠了。
承千里就那么直挺挺的躺着，动都不敢动，他能感觉到师兄就在身边，他们的胳膊甚至能碰到彼此。
小时候倒是经常跟师兄同吃同睡，长大了一点，发现自己对师兄思想不纯，怕玷污了对方，便开始有意克制，再没做过任何越举之事。
与师兄同床而眠真的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此时师逸尘心中也忐忑，后悔死了，他耳尖的搔热久久不下，提醒着他自己今日到底做了多丢人的事。
好想死，虽然他已经死了。
明日该用什么脸跟对方说话？
哪里还有脸！脸都丢尽了！
承千里会怎么想自己？大半夜冲进人家卧房说自己做噩梦了要一起睡，请问你是三岁小孩儿吗？
啊啊啊啊啊！！太丢人了杀了我吧！！
虽然我已经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房间里诡异的沈默，不是大家都睡了人没发出声音那种沉默，是诡异的沉默。
多了不知道多久，才听有人偷偷开口，叫了声，“千里？睡了吗？”
自然是没睡，他还在怀念曾经跟小师兄同床共枕的经历，一时间没回过神，师逸尘便以为他睡着了。
承千里刚反应过来师兄刚刚叫了自己，想答应，就感觉旁边人动了动，随后他袖子被扯住，肩膀上沉了一下。
师逸尘靠到了他肩膀上。
这下承千里可不敢动了，刚刚两个人肩膀若有似无的碰触已经让他心猿意马了。
师逸尘靠到他肩膀上便不动了，估计是打算就着这个姿势睡了。
今晚注定无眠，承千里想。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