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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身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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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承元天是大曲国的镇远大将军,常年镇守边关,从不轻易回京。
承元天一生没有娶亲,把生命的全部都献给了国家,在边陲小镇捡了个男孩儿,收做徒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实是当儿子养。
大曲卢宝十八年,是承将军的六十大寿,永义皇帝召他回京,说要举国同庆为他祝寿,那一年,承元天带着自己十岁的小徒弟回了京。
师逸尘那时候一直跟着承元天待在边关,从未见过京都繁华,着实被迷了眼,到底还是孩子心性,非拉着师父去逛集市,就是那天,他们捡了个小叫花子。
他们见到小孩儿的时候,他正被一群其他叫花子围着打,一脸的血,早就失去了意识,哪有这么打一个孩子的?师逸尘气愤不已,上去跟他们干了一架,他在边关早已跟着师父上过战场,虽然年龄小,但是打起架来不要命,硬是把打人的那群叫花子吓走了。
于是从那天开始,承元天又多了一个二徒弟。
那小孩刚被捡回来的时候傻傻愣愣的,问他什么话也不说,师逸尘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只是摇头,不知道到底是没有名字还是忘记了名字。
“你没有名字啊?”师逸尘看着床上破破烂烂包着绷带的小孩,回头又看了看承元天,“师父他没有名字啊。”
承大将军悠哉悠哉的喝着茶,闻言便道:“不然逸尘来取吧,帮弟弟取个名字。”
弟弟…
这两个字触动了师逸尘小小的心灵,他从小就是孤儿,无父无母,在被承元天捡到前也是一个在边垂小镇捡别人剩饭的小叫花子,如今他居然有了一个弟弟,弟弟也是一个小叫花子,看来他们注定是兄弟。
“唔…”给弟弟取一个什么名字好呢?他纠结的拧着眉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好名字,床上的小孩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仔细看看的话,这小孩儿除了瘦了些,其实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取个什么名字才能配得上他呢?
突然他想到最近刚学了一首诗,自己没什么文化,但是有文化的人很多啊,他道:“我最近刚学的诗,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明月千里照平沙,叫千里吧!”
他们的战场在千里之外,那里没有安宁,没有太平,但是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身后之人享受安稳,享受幸福。
万里太远了,就叫千里吧,千里之内无论是哪里,他都能找到他。
师逸尘挠着头,“他也没有姓啊,要不就跟师父姓承吧,承千里,承千里。”
承千里,真是个好名字。
“这世上之事哪能全都如表面看起来一般无暇。”承千里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靠在座椅上,手指撵着小紫砂杯,这还是师逸尘刚刚送给他的,“你知道我在被师父捡到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承千里转头看着祖夏,嘴角的笑容让祖夏有些背后发寒,“我刚把他们其中一个人的眼珠子从眼眶里挖出来,然后捏爆了,你能想象那个感觉吗?我到现在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手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手上现在还留着那粘腻的液体,“然后我就被他们打了个半死,刚好被路过的师父和师兄看到。”
“师父和师兄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我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到底有怎样一颗肮脏不堪恶心丑陋的内心。”他收回了手,在自己裤子上擦来擦去似乎想擦掉什么东西,只可惜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干净,他一辈子都能闻到自己身上恶臭的味道,那个人永远清香,跟他站在一起,他都怕把他给染臭了。
祖夏确实有被他吓到,毕竟一个五岁的小孩就敢抠别人眼珠子,他不知道该怎么评论,只好讪讪道:“那你,那你小时候手劲儿还挺大的。”
“哈哈。”承千里笑了下,“天赋异禀。”
“然后你就跟你师父他们一起生活了吗?”祖夏继续问。
“对,他把我带到了边关,教我习武,我觉得我被师父收养也是命中注定,我天生就是习武的材料,没过多久我就能跟比我大五岁的师兄打成平手,再过几年我就能超过他,而且这还是我稍微控制了能力之后,我怕我真正的本事会吓到他们,毕竟已经超出普通人的极限了。”他说这话时完全不像是在炫耀,反而隐藏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祖夏斟酌着词语,问出早就想问的问题,“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在战场上自戕?”
承千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那双眼睛望着灰白的虚空,瞳底里也是灰蒙蒙一片,他沉默了半晌,转头看向祖夏,“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突然被这么问,祖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回他:“啊,我之前确实喜欢过一个人,那个人说要带我脱离苦海,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被骗了,就没再继续喜欢他。”祖夏一脸无所谓的说:“对我来说反正不是什么好感觉,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喜欢过别人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承千里依旧摩挲着那只小小的紫砂杯,“只是从来都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从小到大,他是对我最好的人。”
“我的喜欢里面可能有依赖,里面有憧憬,有向往,不只是单纯的对待另一个人的喜欢,但无论如何,那是我最想保护,最想要的人。”承千里淡淡的说着,口气没什么特别,好像再说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可惜我太脏了,我跟他云泥之别,连我的喜欢都肮脏不堪,不配让他知道。”
祖夏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开口安慰:“你也没你说的那么……”
“没那么不堪?”承千里接过他的话,“你知道我流浪之前是什么人吗?我是大曲国西成候的私生子,西成候每个月会给我娘一笔钱,他的正夫人没有嫡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到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她不敢让别人知道,绑了我跟我娘到一个偏僻的小茅屋,想除掉我。”
“她没带太多人,就带了两个丫鬟,估计觉得我娘一届女流加上我一个五岁小孩儿根本不足为惧,准备好了火油打算烧死我们。”他看着祖夏,轻笑了下,“你猜最后怎么样?”
祖夏咽了下口水,似乎能想象到后面会发生什么,“可,可你当时才五岁啊……”
“是啊,我才五岁。”他幽幽道:“一个五岁小孩到底是怎么做到杀了四个大人,还放火烧了那间茅草屋的?”
祖夏简直说不出话,他张了半天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承千里看他这样子轻笑了一下,自顾自继续道:“如果没有被师父收养,我可能会在黑暗的角落里生蛆发臭,永远见不了天日,只可惜,我已经脏了,就算师兄再怎么洗,也不能洗的干净,就算表面看起来干净了,内里有多臭我自己也清楚。”
“那,那你为什么要……”祖夏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回到最初的问题。
“我知道师兄对我有多好,他把我当成亲人,这个世上师父死后唯一的亲人。”承千里缓缓道:“我知道我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但是他的心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有家国天下,有使命责任,永远有很多东西在我前面。”承千里皱了皱眉,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痛苦,微微躬了躬身,“那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抛下我了,他知道我武功高强,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绝处逢生,所以他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每次都会选择先救别人。”
“我每次都要等他,等他救完了其他人最后再来救我,每次,每次,每次都是这样,我知道他的想法,因为其他人没我强,因为其他人可能撑不到最后,我能,所以他抛下我,先救别人,无可厚非。”承千里手指狠狠捏着那只茶杯,似乎在使一点力茶杯就能被他捏碎,“可是他就不怕吗?不怕万一吗?不怕万一我哪一次没等到他过来,没撑到最后吗?”
承千里突然顿住,表情发生了一丝变化,笑容有些狰狞,“然后那一次,和善公主那次。”
“我本来就很讨厌和善公主,皇帝的亲妹妹,出身高贵,相貌柔美,而且居然还很善良温和,十分讨人喜欢,军队的很多士兵都喜欢她,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人?”他抬头问祖夏,祖夏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怕,还没回话他就继续自己往下说,“我最讨厌善良的人,因为善良的人总能得到别人的喜欢,那些东西是我装都装不出来的,我师兄也很喜欢她,虽然他嘴上不承认,但是我知道,大家都很喜欢她,一个没有架子,对谁都很温柔的公主,谁不喜欢呢。”
承千里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无法想象我被敌军逼到山上等待救援的时候,等来的是师兄让我拖住,说他要先回去救和善公主的口信时,我是什么心情。”
“我当然知道军营粮草是一场战争的关键,师兄做的这个选择无可厚非,因为无论是谁都会这么选。”他深深闭了闭眼,“但是谁想过我,我弹尽粮绝被敌军困在山上,谁想过我?”
“师兄难道就不怕我撑不住吗?不怕我等不到他吗?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我死了他会不会后悔。”承千里平静的说,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祖夏却感到了一阵寒意,窜到了脊背上,使他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当时确实能撑住,能等到他带着大军过来,但是那个想法怎么都挥之不去,我真的很好奇,要是我死了,他会不会后悔回去救公主。”
“然,然后你就……”
“对,然后我就死了。”承千里淡淡道。
“我站在望乡台上回头,看到了他痛哭流涕的脸,他从来没有那么哭过,师父死时都没哭过,他从来没有那么痛苦过,我当时既觉得心疼,又有一股不可言喻的快感,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感受过那种快感。”说到这里承千里笑了起来,似乎现在还能感觉到当时的心情,“那个时候他的眼里心里应该再也装不下别人,只有我了。”
祖夏简直无话可说,嘴唇哆嗦了下,颤巍巍道:“你,你就为了这个?”
“是啊。”承千里对他笑笑,“我知道我是这世上师兄最珍贵的人,可是他心里还能装下别人,说不定以后还会结婚生子,到时候我在他心里又能值几分重量。”
“而且我发现我对他的控制欲越来越强,再过不了多久,可能就不受我自己的控制了,我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但是我不希望师兄讨厌我。”他垂了眸,长眼睫盖住了眼睛,低声道:“我越来越受不了他看别人,关心别人,我希望我在他心里能永远是最重要的。”
随后他突然又笑了起来,竟然开心的像个孩子一般,“我做到了,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可能有人比我在他心里的地位更重要了,你听他说了吗?他想了我十年,愧疚了十年,一直想跟我道歉,说明他这十年心里面只装了我一个人,若是我活着,可能他这个时候都已经结婚生子,把我抛到九霄云外了。”
“你…”祖夏不可思议,“你简直……”
“我简直是疯了,我知道。”承千里淡淡道:“你现在不觉得我没那么不堪了吧。”
承千里再一次抬头,望着那边虚空,似乎这些年这个动作早已成了习惯,“我就是这么肮脏,你难道没闻到我身上的臭味吗?我每天都会被自己熏到,生怕哪天这味道会传到师兄身上,只有在他面前,我尽量藏起自己的肮脏恶臭,希望自己能像个正常人,希望他觉得我是个正常人。”
祖夏哑口无言,承千里的故事跟他想象中真是大相径庭。
院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承千里突然又开口道:“还好我死的早。”
祖夏不明所以,眼神询问,承千里没有看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站起身来,“若是我再活两年,可能就会在师兄面前露馅了,还好我死的早。”
“在他心里,我还是干净的。”